时间会证明,最爱你的还是你的父母。
(一)
1998年5月,我进入了紧张的高考准备阶段。我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好,只要临场发挥正常,去名牌大学读新闻系的愿望就可以实现了,那是我的夙愿。
很小的时候我就崇拜搞新闻的父亲,然而那段时间出了很多事。
首先是妈妈病了。
妈妈的身体其实一直都不好,几乎是成年累月泡在药罐子里。
这一次她病的尤其厉害,医生拿着检查结果对父亲解释的时候神色十分凝重。
当时我躲在医生办公室对面。隐约听见医生的话理由“晚期”、“尽力而为”的字眼。
我的心悬了起来,可父亲出来后什么也没有告诉我,看着我的样子,他轻柔的抚摸了一下我的头,用一贯的开朗沉稳的语调说:“艺艺,大夫说你妈妈的病会治好的,你不用为她担心,安心复习功课。”
父亲的话多少宽慰了我,但我还是暗暗的担心。
妈妈的病来势汹汹,她躺在病床上就像一株快要燃尽灯油的灯芯干枯脆弱,一阵风就能带走了。
而父亲的报社正处在改版的关键时刻,身为常务副总编,又是亲手将这份报纸做到今天的他工作有多忙,心理压力有多大可想而知。
父亲为妈妈请了一个细心周到的护理员,但只要有一点点空闲,他总是亲手炖了鸡汤,炒了妈妈最喜欢吃的菜,送往医院。
回家的时候,他看到我学会了照顾自己,不仅用心复习功课,还将房子收拾的井井有条,就夸我:“艺艺,你懂事了。”
(二)
妈妈生病的日子,空空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寂寞难受。我被父亲对妈妈的爱感动着。也许,在别人的眼里他们并不般配。
父亲高大英俊,早年毕业于名牌大学的新闻系,当过战地记者,转业到重庆以后一直是那家著名报社的负责人。而妈妈没有什么文化,相貌平平又体弱多病。仅仅是工厂里的普通女工。
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有问过妈妈,她凭什么吸引了这么优秀的父亲,我只知道他们爱的很深,只知道我们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
然而,这一切都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坍塌了。
那天没有课,我和同学陈丽溜去书店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参考书。我本来打算逛完书店到医院去看望妈妈,隔着一条马路,书店的对面是家很有名的酒店,酒店一楼大厅里开了个小型酒吧。
透过落地玻璃们能看见里面的客人,我其实是很偶然的望了一下,但惊心动魄的一幕出现了:我看到了父亲,他正坐在酒吧的一隅。而和他对面而坐的是一个40多岁,穿着考究,入时的女人。
那女人一只手用手帕擦眼睛,另一只手却在父亲的手里!陈丽也看见了,她轻轻地叫道:“艺艺,是你爸爸,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阳光很灿烂,并不宽敞的山城马路上行人来来往往。我却呆了,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里想的是躺在病床上憔悴不堪,因为化疗脱光了头发的妈妈。
陈丽扯了扯我的衣袖:“傻子也看得出来你爸爸和她是一对情人。”我对陈丽说:“你先走,我要自己待一会儿。”
(三)
尽管临近高考,我还是不顾父亲和妈妈的劝阻,天天在放学后来医院。我抱了厚厚的一摞书对妈妈说:“妈妈你也不用赶我,不在你身旁,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父亲很快察觉了我对他的漠然和敌视。他依旧来医院,依旧是每次来去匆匆,但我坚守自己的原则,不和他说一句话。
我的冷漠连妈妈也看出来了,一天晚上父亲不在,妈妈看了我很久才说:“艺艺,你最近为什么很不开心?是不是生爸爸的气?”
我知道妈妈的身体是受不了刺激的,于是回答:“没有。”
妈妈握住了我的手,若有所思地说:“艺艺,你已经18岁,都长大了,有些事情你会慢慢明白的。如果有一天妈妈真的离开了你,你要学会生活,学会照顾自己。”
我的眼泪流出来了,扭过头去看看窗外。妈妈接着说:“艺艺,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不管发生什么,永远爱你爸爸。”

(四)
要来的,挡不住。妈妈在我七月大考后永远地离开了我。
妈妈走了,我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坚强,父亲瘦得脱了形变得沉默,谁都能看得出他心里的悲痛,但我依然不能原谅他,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和他说一句话。
有几次他曾试图打破这种僵局,敲我的门,要进来坐坐,但都遭到我冷若冰霜的拒绝。
正在等待分数,等待录取通知书,等待开学的那段日子里,我度日如年。我希望能早日离开这个曾多么眷恋的家,离开父亲。
父亲依然像以前,上班之前给我准备牛奶早点,然而我吃不下。
妈妈去世两个星期后的一个闷热的下午。我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杂志,父亲早早的回来了,看见我就说:“艺艺,我要和你谈谈。”
我不动声色地坐着,目光在他身后的墙壁上游移。
父亲说:“艺艺,妈妈已经离开了,你不能太伤心。你是不是一直在生爸爸的气?”
我淡淡的说:“没有。”
父亲沉默了很久,又说:“艺艺,你出去旅游,散散心吧。和爸爸保持联系好吗?”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茶几上的电话响了。
我顺手拿起话筒是个温和而又礼貌的女声:“请问于安在吗?”
找父亲的。我明白了,肯定是那个女人。我把电话搁在茶几上,恨恨地看着父亲。
父亲很快通完了电话,似乎想到什么,和我说:“艺艺,这是爸爸多年前的一位好朋友,半年前刚从美国回来,她说有机会想认识你。”
我没有吭声,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我合起妈妈的照片,眼泪涌了出来。第二天一大早,趁父亲上班,我拎着简单的行李就去了火车站,我要去广州做医生的姨妈家。
我去的地方父亲猜到了,他打了很多次电话来我都没有接,甚至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来了,也是让同学寄给我。
父亲请姨妈给我解释。我坚决不听;他又说要来广州找我,我让姨妈转告他,如果他来,我马上就走,而且走了无影无踪。我说关于他的事我早已知道,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五)
就这样,我在姨妈的医院里打了一个月的工,挣了些钱,姨妈又给了我3000元钱,然后我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姨妈送我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你跟爸爸肯定是个误会,以后假期还是要回家。”
我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回家?我已经没有家了。
时间过的真快,一晃第一个学期就结束了。
就在除夕的前一天上午,门卫大爷敲开了我的门,说是一个男人一大早就来到学校托他将一封信交给我。
我狐疑的拆开了信,居然又是父亲写的。
艺艺,我知道你一直不想见爸爸,可爸爸没有一天不想你。也许你对我的误会太深了,你才一直这样冷淡。
艺艺,爸爸一直都在想要不要把你妈妈临终前写了一封信给你看。也许你看了这封信对我的误会会减轻,但由此掀开了我们苦心掩藏了18年的秘密。
我怕那秘密会伤害到你。可孩子啊,爸爸真的想你,所以爸爸终于到北京来了。在你读妈妈给你写的这封信以前。爸爸要对你说,你永远是爸爸唯一的女儿。
果然,信封里还有一封叠得整整齐齐的。
是妈妈写的,熟悉的笔迹我这辈子都不会陌生。看到信开头的“给我的女儿艺艺”时,我已禁不住热泪长流。妈妈的信很长,她讲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19年前,一个年轻的军人告别新婚妻子去云南边境前线。
那时候父亲是随军的战地记者,为了抢拍最具现场感,最能反映战争实况的镜头,常常不顾生命危险,置身阵地前沿。
一天, 战斗又在一个丛林里打响了,父亲像往常一样上了阵地。
哪知,正在拍摄的时候一颗炸弹落在了他旁边。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那个年轻的军人扑在了他的身上。
炸弹响了……
震昏过去的父亲醒来时发现自己受了点轻伤,而奋不顾身救了他的年轻军人则壮烈的牺牲了。
两个月后从战场上返回的父亲怀揣着年轻军人的遗物,在重庆城见到了他的妻子。
那时她正要临产了,可她是个孤儿,父母早已去世,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看着她那凄凉的境况,父亲做出了决定,留在重庆,不再回西安老家。
孩子很快就生下来了,是个女儿。女儿满月后,父亲就和恩人的妻子结了婚。
(六)
读到这里我明白了,同时也惊住了。
恩人的妻子就是妈妈,女儿就是我。那个舍己救人的年轻军人是我的生身父亲,而我现在的父亲只是我的养父!
妈妈继续写道,妈妈的身体一直不好,要不是你爸爸她活不到今天的。他给了我一个男人最温暖的呵护和最深沉的爱。
艺艺,有一件事我也是在两年以后才知道的。你爸爸在和我结婚以前已经有女朋友,她是他的大学同学。
他们爱的很深,本来也准备结婚了,可由于你爸爸的放弃,使她痛苦的去了美国。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你爸爸离开她的原因。
你爸爸做出的选择,也许你们这一代人不能理解。
这18年来,你爸爸以前的恋人一直没有忘了他,她给他写了好多信,那些信你爸爸也拿给我看过,他们的爱已经换成了一种无私的友谊。
妈妈生病的时候她也从美国回来了,还来医院看过我。
妈妈知道你爸爸的情况后,决定再为他生一个孩子,可他考虑到妈妈的身体虚弱坚决不同意,还独自到医院做了结扎手术,你爸爸对妈妈说我们有艺艺就够了,他就是我的亲生女儿。
就这样,你爸爸陪着妈妈和你,过了这么多年。
其实你对爸爸的误会,我们早已从你的同学陈丽那里了解到了。
可是你爸爸不让我说,他说孩子生活得很好,不能再把他扯到往日的遗憾里了。
我就写了这封信,对他说,如果将来艺艺还不能理解你,你一定要把这封信拿给他看。
孩子妈妈肯定不久于人世了,但你要记住妈妈的话永远爱你爸爸,虽然你不是他亲生的,可是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人是你啊……
(七)
信还没有看完,我早已哭成了泪人,父亲我错了。
这18年,你是用怎样宽厚的胸怀才接纳了这两个原本不属于你的生命?
这半年来,你又是用怎样的宽容才承受了无知的女儿带给你的委屈?
你是一座巍峨的山啊。
我跑出门去,我知道,他肯定在校门口,等着他不懂事的女儿。
见了我,他肯定会说,艺艺,我们回家过年……

注:本文转载自《青春读本》 作者:夏艺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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