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秘密

        这是个晴朗的早晨，暖暖的阳光，透过病房宽大的窗子，倾泻在父亲苍白、瘦削的脸上，微闭着双眼，刚才还因疼痛辗转不安的他，此时平静、安然，我知道是镇痛剂起效了。

        拉过椅子坐在父亲床边，握住他的手，他轻轻地动一下手指，算作回应，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他身体极度衰弱，曾经高大、健壮的父亲，此时婴儿般的无力、无助，我不禁潸然······

        房间里只有我们父女二人，父亲依然闭着眼睛，但是他分明已经感觉到我在哭，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我这个病，能活这么长时间，就是老天爷的眷顾了，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谁都有这么一天，你的路还长，不要太过悲伤，身体要紧，你是老大，是我最懂事、最骄傲的孩子，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弟弟妹妹，我就没有什么牵挂了·····“

      父亲显然是在交代后事，身为医生的他已经意识到，生命将以天计算了。不能再犹豫了！不然真的来不及了！我终于鼓足勇气流着泪对他说“·····爸！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心愿？还有没有想见的人？父亲睁开眼睛，看了看我，欲言又止，然后又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没有了！“

      我看着他的脸试探地：”前几天找到了nj市的李珊阿姨了，她想见见你，因为行动不便不能前来，你看看可不可以通过视频见一面？”父亲突然睁开眼睛，一脸错愕与疑惑，“爸，其实我很早就知道，那时小，为妈妈鸣不平，也怨恨过你，虽然不了解你们老一辈的恩恩怨怨，可是我懂你的心思······“父亲的嘴角不停抽动，一行浑浊的泪从眼角滑落，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我顿时不知所措，一边为他擦泪一边说”爸，我们约好了今晚六点钟视频，好吗？”良久，父亲恢复了平静，他又闭上了眼睛，沉默了，谢天谢地他没拒绝就好，我顿时舒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 父亲再次睁开眼睛说“我有点饿了”，五天，他粒米未进，只喝少量的水，任我们怎么劝，他都说吃不下，再劝，他就开始发火了，今天主动要吃东西，我高兴极了：“爸，咱吃点啥？”“哦，三鲜馅儿饺子，红焖猪蹄，再来点儿白酒“。

      大家分头准备，以最快的速度送到父亲病床前，放下小桌，摆好，摇起床，我要喂他，他却拿过筷子，自己吃了起来，他吃的很痛苦、很艰难，一口饭在嘴里反反复复咀嚼难以下咽，一小盅白酒，几块猪蹄，三个饺子，他吃了半个小时，谁都没想到，这竟是他生命中最后一餐。

      饭后，也许是吃了点东西，有了力量，也许是心里高兴，父亲的精神好了许多，对我说，”你看我胡子长了吧 “这时才意识到，这样的时刻父亲依然注重自己的形象，刮胡子的时候，我问”爸，今晚穿哪件衣服呢？让弟弟从家里拿来“，“那套灰色的西装吧”“哦，好的！”那是他出国讲学时穿的西装，父亲退休后就没再穿过。

        一整天，父亲的情绪都异常的好，注射镇痛剂的时间 都推迟了两个小时，弟弟拿来笔记本电脑，早早准备好，屏幕前的父亲，经过我的打扮，虽然形销骨立，但依稀可见当年的帅气与风度，六点，准时接通视频，屏幕上出现一个体态臃肿、满头银发、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我想象不出她当年的样子，父亲激动的叫着“李珊！李珊！认得出我吗？你好吧！”那边的老人已经泣不成声，两边的儿女相互示意一下，悄悄退出房间，把这段珍贵的时间交给两位老人。

      隔着病房的门上的小窗，看到父亲时而拭泪，时而开心的笑着、说着， 时而做着手势·····我心里感到丝丝安慰，爸，请你原谅女儿的自私与不孝吧！好在你们还能以这样的方式见最后一面，不然我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内疚、自责一辈子！

        父亲是德高望重心胸外科专家，他们医院的第一例冠状动脉搭桥手术是他开展的，记忆中的父亲一直是强势、严厉、不苟言笑的。母亲是一名护士，性格温和，任劳任怨，对父亲言听计从，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都是父做主，母亲小心翼翼的看着父亲的脸色，柔声细气地和父亲说话，父亲下班疲惫地回到家里，母亲总是对我和弟妹们说：”出去玩儿吧，爸爸累了，让他静一静“，父亲仿佛是我们一家人的太阳，我们都是围着他转行星。

      上小学的时候，放学回家，没放下书包，就听见母亲在书房大声和父亲争吵，我吓坏了，第一次听见母亲这样对父亲说话，相反父亲却低声下气的向母亲哀求着······

      我怔怔的 站在那里，听到父亲说“我听老李说她当年怀了我的孩子，到现在还没结婚，心里不安，想去看看她，说一句道歉！”“看看她！你想她对吗？放不下她？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和她结婚？”母亲声嘶力竭的喊着，“离婚吧！我领着孩子过！你找她去吧！······”玉琴，我怎么可能抛下你，抛下儿女们呢？不要胡思乱想，过去的事儿我也有责任啊！知道她们的情况后，我很不安，去看到她们一眼，就放心了······“

      母亲的哭泣声 ······

      父亲的叹息声······

      他们说的话我似懂非懂，只是知道家里出大事儿了，在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我整天担心害怕，怕爸爸妈妈离婚，怕父亲离我们而去······

      从那时起，父母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母亲对父亲冷淡了，说话不再柔声细气了，但对父亲生活上的照顾一如从前，而父亲烟抽得更频了，酒喝得更多了，有时看到父亲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一向严肃的父亲为了调解家庭气氛，有时也试着和母亲开开玩笑，母亲总是没好气地恶语相向，使本来就不轻松地家庭气氛变得更加沉闷，那时，我在心里怪母亲不贤惠，不通情达理，为父亲抱不平，觉得无论是相貌、才情、能力母亲都配不上父亲。

      直到母亲去世前，她第一次和我谈起与父亲的相识、结合。

        父亲是医科大学毕业的，胸外科医生 ，三十四岁还孑然一身，二十二岁的母亲刚从护校毕业，单纯善良，她一下子就被勤奋敬业，多才多艺，仪表堂堂的父亲深深吸引，后来听说父亲立志独身一辈子，他认为自己家庭出身不好，将来有了孩子也低人一等·，没有前途·····

        越是这样，母亲就越关注父亲，那时每个月的口粮是固定的，人高马大的父亲总是不够吃，小巧的母亲却用不完，于是就有意无意借给父亲粮票，越借越多，可是一直都无法还上，父亲对母亲充满感激，一点点被母亲的真诚和爱所感动，终于决定娶母亲，虽然遭到了外公一家的强烈反对，倔强的母亲还是和父亲结婚了。

      母亲曾开玩笑说，“你爸爸当年是独身主义者，什么样的女孩儿都看不上，因为借我粮票还不起，没办法，才以身相许的。”说这些话时候，她总是一脸的幸福。

      母亲发现父亲的秘密的时间就是那次我听到他们吵架的那天，母亲整理父亲东西时，在一本医学书里掉落一封未来得及拆启的信件，一封来自南方某市的信，其实母亲一直信任、尊重父亲，也从不翻看他的东西，可是那天鬼使神差的打开看了，结果竟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

        原来，这是父亲的老朋友给他写的信，信中向父亲详细介绍一个叫李珊的女人，还有一个小女孩儿情况，并告诉父亲她的联系方式和家庭住址。

        母亲和我说这些时时，仍然恨恨的，她说”我想不到你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父亲，和我结婚前有过女人，还有过孩子！他还想去看他们！他和我结婚这么多年，心里却想着别的女人！”

        可是无论母亲怎么追问，父亲都不只字不提那段过往，不知他是因为尊严，还是回忆太痛苦 ，或是怕母亲知道真相后更加忌讳，并以此为把柄奚落自己？后来他和母亲达成协议，永远去找那女人，彼此也不再提起此事。

        母亲说”我曾经那么崇拜、敬重、深爱着你爸爸，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那么卑微的适应着他、给予着他，但自从知道那事儿以后我开始瞧不起他，恨他！ 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要不是放不下你们几个孩子，早就离婚了······“

        作为已经成家有孩子的我来说，完全理解母亲当时的心情，为小时候觉得母亲没修养，不讲道理感到后悔，母亲为了儿女的幸福委屈自己半辈子，母亲是平凡的，但她给予我们的母爱是伟大的。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默默观察父亲，因为我不确定，这一辈子他到底爱不爱母亲，母亲弥留之际，他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 我们怕他身体吃不消，劝他休息，但他说啥也不离开片刻，泥塑般站在母亲床头，目不转睛的看着母亲，没有流泪，没有悲伤，但他内心的痛苦我感觉得到。

        母亲死后，为减轻父亲的痛苦，劝说他来我家住，改变个环境，换换心情，结果只住一天，他就坚决要回去，说“家里有你妈的气息，你妈的影子，守着她，我才安心！”

      母亲去世后第二年，一向健康的父亲患结了肠癌，手术效果很好，出院后我们带他去南方旅游，在nj市，突然爸爸近乎乞求地说”你们带我到这里找找这个人，她是我的一个老同事······“他颤抖着从兜里拿出一个地址，我一下子意识到他要找谁，各种情绪参杂一起，厌恶、反感、还有怨恨，甚至羞辱，没容他继续再说就打断了他“爸，有意义吗？这么多年了，能找得到吗？就算找到了，她们愿意见你吗？就算她们愿意见你，又能怎样？我们工作挺忙的，哪有时间陪你找啊？”父亲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失望地看了我一眼。

        从那以后，没人再提起这事儿，年初，父亲的癌症复发，转移了，八十二岁的他乐观坚强，淡看生死，凡是来探望他的人，都能感到他的豁达，他的坚强，他逢人便说“孩子们孝顺啊，不是他们精心照顾，积极治疗，我早都见上帝了，这辈子没啥遗憾了！”

      没有遗憾吗？听到他这样说，突然我就想到了那个遥远的城市，父亲那失望的眼神······她还在吗？即使她不在了，她的孩子比我大十岁，应该健在的。

        和老公商量一下，立即行动，不然来不及了！我们利用媒体，网络，找父亲健在的老朋友打听······经过几番周折，昨天终于联系上了……

      病房里，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他们还在继续······我焦急，担心父亲，怕他坚持不住，终于我走进病房，“爸！ 休息一下吧，有话明天再说，你看阿姨也累了”，爸爸看了看我“好的，他向屏幕上的她依依不舍地挥手道别，李珊阿姨微笑着安慰说”你好好养病，养好身体来看我！“爸爸含着泪，苦笑了一下说”好的！你也保重啊！”

      关掉视频，父亲瘫软在床上，休息了好一会儿， 娓娓道来他深藏半个多世纪的秘密。

      父亲来自北方小镇一个地主家庭，读医科大学，后来分配到某军医大学附属医院，那年他二十四岁，高大、英俊，腼腆，内敛，爱好文体活动，打篮球，唱歌，拉小提琴样样都很在行，文艺汇演时，结识了小他一岁的眼科医生李珊，李珊父亲是部队的高干，母亲是文工团的独唱演员。她聪明、漂亮，两个人迅速坠入爱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是当李珊的父母知道父亲是地主出身时，坚决反对，质问父亲“你想过我女儿的前途吗？你想过你们婚后有了孩子，会受你出身的连累吗？”

      他严格控制女儿，不许和父亲再见面，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将他们的女儿调离，并且对父亲封锁消息，后来父亲收到李珊一封绝交信，其实那信李珊的父母仿照女儿的笔迹写的。父亲怨恨她的无情，怨她的不辞而别，一气之下决定离开伤心之地，黯然回到家乡某医院，并发誓终身不娶。

        二十年后，父亲偶然遇到当年的熟人，了解到李珊那时已怀了她的孩子，并一直未嫁，可想而知当时父亲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心情，我现在仍记得父亲苦闷表情，独自坐在书房里，一根接一根的吸烟的背影······

      父亲曾偷偷托付朋友打听李珊母子的下落，于是就有了那封让我们家发生海啸的信件，我想假如当时妈妈不曾发现，父亲是不是会找机会去看看她们娘俩呢？或许，他只是想见见他铭心刻骨爱着的人，他们的骨肉，送一份关切，尽一份义务，了一份心愿······他要亲自问一问，在那样的时代，她带着一个私生子，怎么熬过来的？

      在母亲的高压下，父亲终于没有成行。那年，我们已经走到了那个让父亲梦魂牵绕的城市，是我再一次违背父亲的意愿 ，让他彻底绝望。

        五十多年过去，父亲清晰的记得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曾经对父亲这段过往反感、厌恶、不齿， 今天却津津有味地听他讲述，假如母亲在世，她会理解我吗？

      过一会儿，我就提醒：”爸，累了就歇会儿吧“，”没事儿，我不累！“没办法，只好任由他的继续回忆着，倾述着·····

      你李珊阿姨后来成为眼科主任······两年前患脑梗塞，现在行动不便······

        你那个姐姐是报社的记者······姐夫在大学任教······孩子读博士呢······

        整整一夜，父亲说着他们的过往，以及她们的现在，我了解到一个真切感人的故事，一个时代写就的爱情悲剧，更了解了一个的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父亲····

        说出心事的父亲深深舒了一口气，脸上出现少有的愉悦与轻松。

      此刻，我对父亲有同情、理解、敬重、更有心痛 ，尽管以前我表面上拒绝、排斥、反感，但也只有我知道，父亲在弥留之际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因为我是父亲的女儿，父女的心是相通的。

      慢慢俯身，抱住父亲，轻轻用脸颊贴着他的脸颊，忍着泪“爸，我爱你！”

      父亲微笑了一下，闭上眼睛，我看到他眼角有一滴泪，他声音微弱：“孩子，谢谢你！“

      过一会儿又说”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父亲，再也没有醒来。

      他走得十分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