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不疑

作者: 燃燃野 | 来源:发表于2022-10-07 13:32 被阅读0次

    我自始至终都觉得,能娶到江芷娴,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

    我到现如今还记得那日的场景,那时她得知了我不久以后将随军出征的消息,因为我瞒了她而气得对我的书信消息视若无睹,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忽然营外有人说江家姑娘来了。

    我跑到营前,见她骑在马上,一身红色的骑装明艳又夺目,高高扬着马鞭问我:“任独清,你说过的,若是此战凯旋,你便要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娶我回你们任家,你这话,可还作数?”

    “作数的。”我连忙答道。

    “好,我今日便答应你,等你回来,我便嫁你,但倘若你死在敌军刀下,我断断不会想你,你前脚入土,我后脚便嫁作他人妻,等死后同你地府相见,让你连喝十八碗孟婆汤也止不住地后悔。”她说这话的时声音清脆又干净,如长风击铜铃,是我一生也忘不掉的好光景。

    江芷娴少时便是方圆百里闻名的好箭手,我第一次见她便是在校场,那日同她比试的十多个人,唯独她一人讨了个好彩头,靖王随她挑赏赐,她回头一眼便瞧见了我腰间的玉笛,直直说道:“我想要那个。”

    靖王见了有些不好意思地为自己夸下的海口找补,连忙道:“这是独清…”

    “无妨,王爷,江姑娘既然喜欢,那便送给她吧。”我取下腰间的玉笛,交到她手中。江芷娴接过那玉笛,又说道:“只是我们这荒蛮之地,无人会吹,还望这位公子莫要嫌弃我,能教我吹奏一二。”

    我还没答应,周围便响起三三两两的起哄声,大漠儿女向来坦率,江芷娴面不改色地望着我,等着我的应答。“是独清之幸。”

    她情绪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一副早在意料之中的模样,望着我,嚣张又俏丽的模样着实惹人喜欢。

    江芷娴的父亲是边塞守军里的重将,江芷娴自小长在塞外,习得一身好武艺,性格热烈又明朗,又实在美艳动人,是许许多多人心上的姑娘。

    所以当那一簇沙枣花交到我手中时,我属实意外。

    “要不要?”她望着我,神色坦荡又有些难以察觉的紧张,眼神澄澈如同头顶湛蓝的天幕。

    我深知倘若不要,我必定遗憾此生,于是颤着手接过,心头百感交集,半天说不出话

    来。

    江芷娴却偏过头问:“任独清,你为什么红了眼,莫非是我强抢民男?"

    我想说不是的,刚抬起头却撞进了她揶揄地眼神里,见她稍稍凑过来了些,来不及反应便觉得唇上轻轻印下柔软的触感。

    我不大记得旁的事情,只记得耳边的沙被风吹过时缓缓流动的声音,不是花开,不是雪融,是我止不住地心动。

    成婚那日半座城池都铺了红绸,我骑在马上,听着周围人的道贺,心头实在欢喜,却听队伍里有些动静,回头一看却见芷娴骑着马追上来,绿裙如翡,一头珠翠随着马背的起伏也在颠簸,流苏一阵一阵地颤动。

    她说:“任独清,我要教那些觊觎你的女子看清了,你的妻子是这塞外边疆难得的美人,莫要做那些见不得人的无谓之争。”

    她说这话的时候,红玉髓的耳坠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娇俏又惹人怜爱。我忍不住说:“不会的。"

    “什么?”她转过头看着我,“你适才说什么?”

    “不会的。”我望着她高声说。“独清一生,只芷娴一人足矣,绝不会让你有一丝一毫伤心。”

    她半晌没说话,快到任府时才对我说道:“我江芷娴,此生必定配得上这句话。”她就像一只骄傲的凤凰,翱翔在九天之上我三生有幸是为她所栖的梧桐,倘若她想要,我愿意为她肝脑涂地。

    芷娴怀孕的时候,母亲修书数封想接她回金陵养胎,塞外苦寒酷暑,怕她难消受。

    看到那信函的时候芷娴正在吃葡萄,她想了片刻,又才说道:“我们大辰,万里好河山,我还未曾见过,只是心中有所仰慕,金陵是个好地方,可是我想等战乱平息之后,再与你一同游过。”

    说完又不好意思地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轻声说:“忘了,还有我们的孩子。"

    九九出生的那夜风朗月清,我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我们有了一个女儿。

    她低低笑了声,说:“今夜的月色很美,’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我还未见过,但能叫她沉璧吗?”

    沉璧,多好的名字,璧者,美玉也,我想要她是这塞外第二快乐的姑娘,因为江芷娴是第一。

    但我没想要芷娴在年幼的九九捧着一大簇沙枣花磕磕绊绊地走向我说:“爹爹,给你”的时候冷着脸拿过,然后教训她:“这沙枣花,是要送给你喜欢的人的。”

    “可九九喜欢,爹爹,喜欢九九。”九九不解地说。

    她板着脸摇了摇头,说道:“不,你爹爹已经先喜欢我了,就不能收你的沙枣花了。”

    九九懵懵懂懂地说:“好吧。”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回头收了一记她的眼刀子。

    “怎的,还想收?”

    “不敢不敢,独清最为守信。”

    我说过,此生只芷娴一人足矣,那我这一生便要信守诺言,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但比起这一千根针,我更怕江芷娴伤心。

    我出征的前有一日,我抱着九九在院子里读诗,翻到了《留别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读到这一句时芷娴恰巧收好箭筒走出库房,日光洒在她肩上,柔和又明亮。

    她坐到我身旁,静静地听我读完后握住我的手,说:“此战凶险,但你我二人必定凯旋。”

    “好,等战事平定了,我们便可去看江南塞北。”我回握住她的手。

    “那九九呢?”九九在我膝上开口问道。她挑了挑眉,笑道:“九九便在金陵留下多陪陪奶奶。”

    “不要,九九不要。”九九作势又要哭闹。我连忙说道:“等爹爹回来,便带着九九坐高头大马巡城去。”

    这才止住九九已经泛起的泪花,在我怀里笑出了声。

    她其实笑过我,说谁人定情送的是长弓,可话虽如此,仍止不住地轻轻摩挲着弓上精美的纹路。

    我那时回乡探亲,在碧玺斋中一眼看中那张长弓,便是知晓她喜欢。

    我同江芷娴多年来一同在沙场上出生入死,都曾救对方于危难之际,我起初并不想带她一道上战场,却见她每每习字抄写《留别妻》时唯独留下了起句同尾句。

    她自幼习武,为的就是在疆场上能够厮杀出一片天地,平定山河,那百步穿杨的能力,便要让它有用武之地。

    那张弓在她手上长年累月,花纹被磨浅,但却百发百中。

    我其实不喜欢打仗,但因我爱江芷娴,她爱这山河万里,我便爱这山河万里,而那些征伐安定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爱屋及乌。

    我曾经问过她,倘若没有这战乱,会是怎么样的?

    她那时坐在九九床边,掖了掖被踢开的被子,低声说:“那不好吗?你我做一对平凡夫妻,游遍天下,最后找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养老。至于这小丫头,找个顺眼又能干的人托付了便好了。”

    片刻后又抬起头补充道:“那你也断断不可纳妾,你说了的,只我一人。"

    答应过的事便是答应过的,安定或动乱,我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她一人。

    我同她一道看过大漠戈壁上皎洁的月,听过边关朔风里苍凉的羌笛,望过落日残阳里袅袅升起的孤烟,每一样都凄凉又孤寂,但惟独她,于我而言从不生厌。

    我从不敢问她,倘若我死后她是否会伤心。她必然会的,一次挚友里有人被枭首,她站在城下看着被高悬的尸首无言流泪。

    只是这战场刀剑无眼,倘若战死,便是这气运不够,每凯旋一次,便是一种幸运。我走一步看一步,却也无可奈何。

    我十四岁开始便在这战场上摸爬滚打,自觉不惧生死,周边的挚友、故交一个又一个死在了硝烟中,我从起初的撕心裂肺到如今,已然淡然。

    我其实不怕死,也不怕伤,我只是害怕江芷娴伤心。

    她很少落泪,为数不多的几次,都如同重千斤的巨锤敲在我心上,又细细密密地扎着我的胸腔。

    我是不愿意的。

    这一仗其实从刚开始便举步维艰,我们所到之处都会被追踪偷袭,神出鬼没的敌军折磨得我们精疲力尽。

    我与她都心知肚明是军中有了内奸,但倘若撤军也胜算极少,唯有二者之一悄悄退回找到援军,另外一个留在原地拖住敌军才能有所胜算。

    但无论回去的是谁,被留在原地的那一个人,无疑是陷入了极大的危险里。我同芷娴极少争执,但被追击得别无他法后,还是在何去何从上红了脸。

    我望着她的背影说:“江芷娴,你与我之间,始终是我情深意重些,你最好便是回去,找到方法来救我,不然便是改嫁他人,让我后悔,不然落到最后,我是会恨你的。”

    她半晌没说话,肩膀止不住地颤动起来,我知道,她是哭了。

    我的心就如被凌迟般被千刀万剐,又放在油锅里细细煎着,她的每一声哽咽都敲击在我心上,我走过去轻轻抱住她,却被她用力推开。

    “别碰我,我要改嫁。”

    我仍是固执地抱住她,听她低低地哭着,也忍不住落泪。

    最终她还是趁夜色潜回郡里请求援助,遥遥望着她远去,其实我们彼此都不知是不是此生最后一面。

    我其实不知道自己能否重撑到她回来的时刻,但倘若我能选,我不想死在她眼前。

    她威胁过我,倘若我死在敌军刀下,她便改嫁到别家,我虽心头发酸,但还是止不住地想,倘若我真战死沙场,那她须得嫁给更好的人,我许是不配同她白头偕老,可她必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去见一见这天下的名山大川,才不负此生。

    局势与我所料地差距不大,缠斗多日后我率着骑兵还是被困进了重重包围里,身边的将士一波又一波地倒下,最终剩下寥寥几人。我厮杀无果,即将被俘。

    伤口渗出的血液干涸后散发出铁锈一般的气味,我望着天,有些淡然。

    江芷娴就在这一刻出现在沙丘上,身后是我大辰飘扬的旌旗。

    敌军步步紧逼,将我围困在阵中,兵刃相向,四寂无声,唯听见流沙被风吹起又落下。

    “杀了我。”我冲她喊道。

    我不想成为敌军用来要挟退兵的棋子,敌军手段狠厉,我不知晓后面还会有什么,想起好友被枭首,或裂尸城上,也不想大军撤退,只为换回一个我,如今看来,一死了之才是好的办法。

    她颤抖着手拿出背后的长弓,这往日里被她用于杀敌的利器,却要背上这种罪名,迟迟不肯射箭。

    “射啊!“我嘶吼道。

    音落,她没有迟疑地朝我射出那一箭。

    那一箭的光景似乎很长,足够我脑中闪回了千千万万个与她有关的瞬间,看到了我们年少钟情,看到我们结发白首,看到了我们相爱这一场,我是不后悔的。

    江芷娴射出的箭刺穿我胸膛的时候,她哭了,可我不想她为我而落泪。我察觉不到箭射穿心脏的痛楚,却因为见她落泪而止不住地心头绞痛。

    “任独清,你会恨我吗?”她哭着问。

    我摇摇头,见她望着我,这世间的所有爱与恨,在她望过来的那一瞬间,都不重要了。

    恨什么呢?

    恨她因为懂我所以一箭杀了我,还是恨她射这一箭太过准确,让我不能再多看她一眼。

    爱都来不及,哪舍得恨呢?

    我同她少时结发,如今走过多年,一直情深意长,两不生疑,我知晓她的责任与志向,她也明白我不愿拖累他人,如此想来便够了。

    我死在她箭下,总比别的结果要好得多。她可能会改嫁,会带着九九有更好的生活这么一想,倒也不是不可,我只希望她能开心,做这塞外最开心的姑娘。可她却在为了我而落泪。

    我这一生对得起天地正道,对得起百姓,独独对不起江芷娴。

    是我食言而肥,最终还是让她伤心了。

    我其实威胁过任独清很多次,我说倘若他死在了敌军刀下,我便带着九九改嫁,来日地府相见,我要让他喝十八碗孟婆汤也止不住地后悔。

    他说等战事平定了,我们便可看遍这天下的大好河山。

    可最后他却死在了我百步穿杨的箭下,我同他发过誓,我说我要同他生死相依,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我威胁的话没法成立,我又实在怕疼不能吞针,便只能同他生死相依。

    我太自私,我爱他爱我,胜过我爱任何人,任何事,没有他,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活下去。

    我们江家的儿女,世世代代都为了开疆拓土平定山河而生,我以为自己已经认同了我这血液里流淌的坚毅,要成为守护江山的将军,可当我一箭穿心了任独清时,我的心也一并死在了大漠里。

    我是爱大辰山河,可我太自私,我更爱任独清。

    我这辈子已经对不起很多人了,我辜负了爹娘对我的嘱托,辜负了公婆对任独清的养育,也辜负了九九,有我这样杀了父亲的母亲实在是九九的此生不幸。

    可我不想背弃任独清,我不想让他喝下孟婆汤后不记得我。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可我不相信他死了之后还会惦念着我,我眼里断断是容不得沙子的,我要他生生世世,生前死后都只有我一人。

    我问他:“你会恨我吗?”

    他当时朝我摇头,他自然是不能恨我的,我没有违背誓言,也没有改嫁,他无需喝那十八碗孟婆汤,我没有冲冠一怒为蓝颜,还将敌军的旌旗都砍断,凯旋而归,他当然不该恨我。

    他们说人死前会看见往昔如同走马灯,我不知道任独清看到了些什么,只是我划破脖颈的那一瞬,我看见我年少时第一次见到任独清,他站在城郭上吹笛,月光毫不吝啬地洒满了他的周身,晴山蓝的衣袍上流云的纹路如水流动,我远远望着,初次知道所谓的“一见倾心”。

    于是我一步一步走向他,不远万里。

    我这辈子活得坦荡又洒脱,唯一的心机便是花在了任独清身上,想方设法地步步相近为的就是要同他恩爱两不疑。我与他一路走来无欺无瞒,是想共他走完这一生的。他总是自以为是地以为是他先对我动心,可我从未对他说过,我不是蛮横,不是娇纵,只因为我是输家,是我先动了心。

    这世间有千千万万个江芷娴,可我只有这么一个任独清。

    最后一眼我看到少时我一身红衣骑在马上,嚣张跋扈地挥着鞭子,问任独清

    “任独清,你说过的,若是此战凯旋,你便要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娶我回你们任家,你这话,可还作数?”

    他还是那么狗腿,连忙答道:“作数的。”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说得真好,我与任独清,便是两不相疑。

    留别妻

    汉·苏武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你我结发成为夫妻,相亲相爱两不相疑。

    欢乐只在今天晚上,两情欢好要趁这美好的时刻。

    远征人心里老惦记出行的事,起身看看深夜到何时?

    天上星星全都看不到,走啊从此分别了。

    奉命远行上战场,两人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紧握双手长声叹息,生离别啊泪更多。

    努力珍惜青春,不要忘记欢乐的时候。

    如果有幸能活着,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如果不幸死了,也会永远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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