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章晓柔，今年32岁，是三个女孩儿的妈。我们住在一个沿海的小县城，大女儿5岁，马上要读幼儿园大班，二女儿4岁，准备去报读幼儿园的小班。小女儿刚刚断了母乳没多久，还不会讲话呢，我要带她去上户口，想来想去不知道给她取个什么名字。
平心而论，取名字的事对我老公来说太简单了。据他讲过，他的许多同学朋友总是找他帮忙给孩子取名字，他向我吐槽，说孩子的名字实际上是父母的唯一福利。因为孩子出生之后，张口就吃，张口就哭，长大了处处要花钱，花钱还不算，小孩爱哭闹，长大了会叛逆，迟早会形成自己的性格，一般爱和父亲对着干。老公说只有两件事是作为一个父亲最好的福利：一个是在孩子婴幼儿时期，孩子是个不错的玩具；第二就是给孩子取名——他说给孩子取名是一件类似于“买一送一”般尴尬的事。做父母的没能落得一点好，只有给孩子取个名字充分彰显一个父亲的尊严和地位。
还没有生孩子，老公就找我讨论孩子取名字的事。他说取名字的事得他来做，理由是他苦于不能怀孕生孩子，孩子身上没有他的印记——他说生孩子是我的福利，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这是孩子没法拒绝的印记。他说他必须给孩子一个印记，娘把孩子带到人世间，爹给孩子做个名字，这样配合起来就完美了。我说你想霸占给孩子取名字的权利。他说他也不是要霸占，只是怕我太费神。他说我的学历比你高，墨水比你喝得多，对于起名字这种事张口就来，毫不费劲。他一下子就想出十来个名字让我选，我却真的难以做个抉择，着实费了一番功夫。老公说你觉得喜欢的话，一个不够就选两个，有一个可以当昵称嘛。
老大的名字到底还是老公选定的，叫陈豆。他说如果生了男孩子，叫陈煎，陈煮，陈燃；要是生女孩，就叫陈豆，陈萁。我说幸好生了女孩。他本来要给孩子选个叫“梅生”，说“梅”是石评梅，“生”是朱生豪，但是公公不同意，婆婆也不同意。婆婆对取名字的事很热衷，讲了几个名字提供选择，老公说喜欢取名字自己再生几个孩子去。婆婆于是打消了给孩子取名字的念头，转而对老公取的名字进行批评。
婆婆对老二的名字最有意见。因为老大取名时公公婆婆干涉太多，老二的名字是我们商量好不动声色地打了出生证再公布的。老公以老大取名的经验为鉴，给老二拟定的名字只有两个，怕我费神做选择。老二身子弱，总爱夜里哭闹，每次都是老公抱着哼哼小曲儿才安静地睡去。老大喜欢听《童年》，老二喜欢《春江花月夜》。老公说《春江花月夜》里有两句经典：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于是他就拟定“初见”、“初照”作为老二的名字。我选了后者，昵称叫“年年”。
老三的名字是老公在孩子出生后一个礼拜时跟我提过的，叫年年。他说给老二取的昵称基本没有用到，就他自己叫得欢，要不老三的名字就叫“年年”吧。那以后我们也没讨论过孩子取名的事情，在我坐月子的第23天早上，家里收到公安局通告的消息：老公在凌晨由单位大楼七楼上跳下，重伤不治身亡。
我无法细说我这一年里是怎样挺过来的。那天早上，因为大宝睡醒没人带太闹腾，我就打电话到娘家让我妈来接大宝。我妈是九点半左右到的，进了房间就跟我说楼下有好多警察围在门口，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有点儿茫茫然。妈问我老公去哪里，因为那天是周六，老公不用上班。我妈问我话的时候，我心里空落落的，似乎还有一点烦躁。我想我当时是故意显得有点茫然，没有正面回答我妈问我的话，只是走到窗口去张望了一眼，见到楼下马路边放着两部警车。
我们家住的是公公20年前自建的三层小洋楼，我和老公婚后住在二楼，公公婆婆带着小叔子住三楼。因为小叔子还在念高中，也没有分开住，再说也没有第二处房产了。公公过世后三楼就是婆婆和小叔子住，小叔子刚刚经过高考，已经被省内一所一本大学录取，这几天里正准备开学的事。
我走到客厅的楼梯口，朝三楼喊小叔子的名字，但没有人回应。我问我妈在楼下有没有看到婆婆，她说没见到人，就几个警察同志站在门口，也没怎么说话，好像在抽烟。我心里想着一些不好的事，开始越来越烦躁。妈可能看出来我的状态，说了句让我打个电话给老公，就陪着大宝玩耍了。
老公的电话还是打了没人接，我就打了小叔子电话，也没人接。给婆婆发了微信没回复，婆婆手机不能打电话，只能听电话和使用wifi上网，一离开家就没有信号，所以她出门基本都不带着手机。
我记不起是谁先告诉我老公跳楼的事。大概在十点钟左右，本家里老公的几个兄弟陆续到家里来，他们到二楼来，见面时脸色凝重，除了打个招呼，又都不说话，就在客厅里坐下，各自拿出手机来。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心想的最糟糕的事情，就是老公酒驾，或者醉驾，甚至出了什么事故。我还是鼓起勇气问，但没有得到回答，有一位比老公大的兄弟说先等一会再说。
过不了多久，老公的两个堂嫂也到家里来了。两位堂嫂像是被指派来告诉我老公跳楼身亡的事，但她们来到后又似乎找不到开口的时机，一面逗大宝玩，一面争着抱老三，夸老三漂亮。
本家的几个叔伯不一会也来到家里，客厅里都是人，凳子也不够坐了。我见到我妈的脸上已经没了表情，眼眶似乎有点儿异样，但她似乎也不知道要开口说些什么。我心里烦躁到了极点，对于客厅里叔伯和兄弟们讲的什么话都听不见，或者听不进去，只感到有一股气流渐渐聚积在胸口，升到喉头，偶尔想开口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我想哭，我觉得鼻子发酸，眼眶肿胀，但是我又好像丢了精神和力气，没法思考，也哭不出来。
我动弹不得。那一刻我就像一个观察人间喜怒哀乐的天使，我似乎坐着，又似乎是站着，反正怎样都好，反正世界好像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心里没有一点念头，空荡荡的。我的耳朵感觉到吵闹，眼睛里看到许多景象，我看到四叔在拍桌子，看到六哥眼眶红肿站起来大声讲话，我还看到我妈在身边含泪叫我的名字，那声音却又那么小，好像她自己也快要失掉力气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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