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现在是一个挺尴尬的处境。
我自认为是一个一心向善的好骷髅。
我很少杀生,除了不长眼的丑八怪;我坚持辟谷,因为我吃不了东西;我乐于助人,人类不过分的要求我总能满足。
就是从来没人跟我提过。
而如今他站在我的面前,身形笔直且满脸严肃,他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什么――对我说:“杀了我。”
眼前的年轻人看起来和这个星球上那些他的最普通的同龄人没什么不同,青春在他和他们的身上淋漓尽致,但奇怪的是往往幼稚与成熟共存,软弱和坚强同处。他们仿佛一无所有,但又好像拥有整个世界;他们看起来无所畏惧、自大自傲,但眼泪总是埋在黑夜浓浓的面纱之后。
他说:“杀了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还是像之前那样坚定不移,喉结却动了一下。
我细细打量着他。
他衣衫整齐,头发一丝不苟,只是脚下的鞋因为山路难行而沾满尘土,连带着裤脚也不那么干净。我恶意揣测来见我之前他是否怀着见初恋一样的心情在镜子前跟个娘们似的耐心打扮。
想想就好笑。
所以我笑了。
哈。
轻的像那种刚好吹动发梢的风。
而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张开的双臂重新垂下,手握成拳,眼睛稍微充血,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杀了我。”
“算起来我也走了不少地方了。”我开口,带着那种做作的风尘沧桑。“见过一心求死的,那是哀莫大于心死;见过拿岁月当作智慧的,那是倚老卖老;还见过各种装出来的美好和面皮底下的丑陋。你要是想死就麻溜的,别缠着我,我又不是还能变成二八少女的白骨精,跟着我没意义。”
说完我想换条路,继续走自己的,然而他又开口了,“我第一次听见关于你的消息是在警察局……”
话还没完我心里有点打鼓,警察局?我有案底了?
“我去采访约好的警官时,有人慌慌张张闯进来报案,说大白天见鬼了,”他语气平和,应该是已经从刚才的愤怒中脱离了出来。“他说骨头架子活了,他见到了一头活的骷髅,而且那头骷髅还跟他打招呼了!”
我皱了皱眉――如果我有眉毛的话――为他使用量词的不恰当而略感烦闷。
“从这时我开始关注你,我怀疑你的存在,但我却不会真正否认或肯定,至于原因之后再说。现在说一下第二次听到你。”
还有第二次?我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有点过于张扬了。
“你救过一个小女孩。那个孩子回到她父母身边的时候我在场记录着一切,她说有个长的很丑心地却很善良的骷髅踏着七彩祥云来拯救她。”
“她说那个骷髅面冷心热,是个死傲娇,不肯吃亏却又没理由的关心别人,最怕麻烦却又总干些与自己无关的蠢事。”
“像个傻子。”
我开始后悔当初没吃了那个小女孩,就算她不好吃,就算我没有胃,也应该吃了她!
眼前的人顿了顿继续说到:“所有的人都不相信,大家以为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被吓傻了,在胡言乱语,但是我却莫名将其和第一条消息联系起来。”
之后他啰哩啰嗦说了很多,絮絮叨叨,一开始还能抓住重点说一下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后来就慢慢离题万里,说起一些不相干的无聊透顶的琐事。
他说他从没想过做一个记者,他只想找一个安静坐着安稳生活的工作;他说家乡小城城南粥铺里只在早餐时候才卖的油条香酥脆软,每天吃都吃不腻;他说他暗恋过大他十岁的邻家姐姐,每到夏天那双修长的大腿总是在他梦里萦绕不散像一个美丽的魔咒;他说他一直在思考人类的终极,直立行走之后却垮了脊梁,互相残杀之后又团结友爱,脸上微笑心里捅刀,以战争为矛以道德为盾,戾气重于泰山恩义轻于鸿毛。
他说他肯定不是最悲惨的那一个,但他确实失去了很多。
我开始不耐烦。
人们习惯于倾述,习惯于不计后果的说话,陌生人或者陌生骷髅因为不熟悉所以变得亲近,因为遥远所以可以拉近距离,因为对你我不会产生什么影响――不论好坏――所以就会理所当然。
其实现在我跟一个垃圾桶没什么区别。
同情心和耐心是我最缺乏的东西。
我不想多费口舌,即使我不会口干舌燥。
嗡嗡叫的苍蝇拍死就好了。
但是眼前这个“高等生命”却不行。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犹豫和厌恶,表情沉痛,义愤填膺,猜中我心思般地说到:“在你这样的生命面前,我和一只苍蝇没有根本区别,如果你想拍死我,最好不要犹豫,不然有损你骷髅的名声。”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一直在猜想,经过无数漫长时光这个星球上才有了生命,然后进化直到变成人类,而人类,是生命的终极吗?我们这种生物,真的应该是这美好大千世界的主宰吗?”
我头有点痛,因为我从未如此不切实际地思考过。
“你,骷髅,你才是生命的终点,也是全新的起点。你的出现意味着人类的又一次进化,你褪去了无用的皮囊,你有非同寻常的力量,没有所谓的美丑和肤色的差别,你没有五官却仍旧行动自如,没有大脑却比所有人都睿智,而不久的将来,这会是骷髅的世界!没有歧视,因为所有人都是白骨;没有新生儿,因为所有人都将永生直到星球毁灭;没有原罪,因为所有人都无欲无求。而此刻,独一无二的你,就是我们的神!”
他脸上的狂热再也遮掩不住,此时此刻他就是我最虔诚的信徒。
“我的神,杀了我!我愿做你的祭品,让我成为新世界的第一个殉道者,用我的血铺就人类进化的道路,把我的心埋在所有人脚下,把我的眼扔在高山之上,我要俯视这无知的众生,我要亲眼见证新时代的到来,我要遥望太阳升起的方向,我要看着你一步步踏上神坛,我的神,杀了我!”
他心潮澎湃,我古井无波;他双目赤红,我面无表情;他慷慨激昂,我兴味索然。
无论是谁应该都会被这一通言论说的昂扬起来,然而我却只觉得这都是无稽之谈,什么成神不成神,那不是我的道路。
但我仍然可以满足这位狂热信徒的心愿。
我右手五指如刀,插入他的心脏。
他双膝跪地,头颅低垂,我俯下身子,在弥留之际的他的耳边说:
“我会记住你的,安德烈。”
脚下鲜血流淌,头顶万丈光芒,犹如神袛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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