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打算在这群大人们中,觥筹交错间找到点什么新闻,可惜没有。
于是,我们三个便偷偷溜号。跑出工厂大食堂的刹那,室内几近于燥热的温暖、煤气与软中华的味道,还有卤肉和素炒三丁味,白酒洒在地上,经过蒸发才会有的清香,叔叔们划拳的吆喝声,大妈又在给新来的姐姐介绍对象的嬉笑声……
倾刻间,全部荡然无存,倒是一股冷气扑鼻而来。
只看到殷斐哲背对我们,蹲在马路牙子上,哐当哐当地砸着什么。
“这神经病,又在作什么妖?”
我知道,猩猩这反应是正常的,一般也都是这反应。
“他啊,砸酒瓶子呗。”
我也知道,殷斐哲在干什么。
砸酒瓶。
每次跟他吵架都吵不过,况且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就不打算搭理他,自顾自往前走。
“去哪里呀。等我一下呗”
殷斐哲抬起头,好看的椭圆脸想上看着我,怕是路灯晃眼,他眼睛略微眯起,睫毛和睫毛的阴影扑朔迷离。这几年光和他吵架了,也没如此近距离俯视过他了。
他的脸有点变化,没那么肉了,下颔骨略微凸显出来,从这个角度看,竟然有点像那个大哥哥。在操场小卖部前,蹲下来用鬼故事逗我开心的大哥哥。
殷斐哲像是要监视我们,也扔下手里正在砸着的白酒瓶,跟个二哈一样,一路小跑提溜着跟过来。
“幼不幼稚,多大了还摔白酒瓶子。”我对他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瞧,我刚才集齐了7颗,这次的酒味可浓郁了,好了跑题了……主要是珠子也很……好看吧。我词汇量不如你,就是好看了。”
殷斐哲把七颗大大的玻璃珠,小心翼翼放在我手中,仿佛是些透明的鸡蛋,里面都孵化着小鸡。也像被压缩成这规模的宇宙,里面装着整个世界。那些玻璃物什,就是白酒瓶颈处的珠子。我从小就可喜欢收集弹珠,可是随着越来越深的执念,这些或大或小的玻璃珠子,竟然没有一颗,是我真心喜欢的。外面别的玻璃弹珠,或者跳棋里头的珠子,总归还有些别的颜色参杂在里面,不是我想要的晶莹透亮。
直到有次,学校领导开年终总结大会,之后新的干部班子一起吃饭。
叔叔们酒过三巡,意气有些高涨,张开手臂比划些学校建设的构想。一个空的白酒瓶,不慎被撞在地上,瓶颈断了,里面哐啷一声吐出什么东西。我走上前去,抓起它自习端详。老师们的饭局,有我的地方肯定会有殷斐哲。
殷斐哲凑近我跟前,让我小心被玻璃碴子割破了手。
我着了迷,没理会他。
他见我又发癔症,便问我在看什么。
从那以后,每次叔叔们聚会,饭还没有吃一半,我就找不到殷斐哲了。原来这厮,是去砸白酒瓶子的脖颈,为了给我收集那个玻璃珠子。我家里有一大罐这样的玻璃珠子,或大或小全部是白酒瓶子的喉咙,我这样叫的;那个大罐子,是小卖部阿姨送给我的卖完了大大泡泡堂的塑料罐子。
我举起一颗玻璃珠子,小家伙还带着醉人酒香,像是清晨开门,挂在酒肆屋檐的,被冬霜冻结的水珠。又像是小龙女为了救某位不知名的公子,在陌上开花的季节,留下了眼泪,泪水被施了魔法,变成可以抓在手中的固体,那边是定海神珠。
“怕会有鲛人在岸,对月流珠。”
小时候不知道郭沫若的好,现在读来,也是枉然。
透过明黄色路灯的折射,我在玻璃珠子里面看见了,这个纷繁可爱的冬夜世界。
“真好。送我可以吗?”我情不自禁地,留下了眼泪。
“本来就是给你的,天底下也就只有你的眼睛,能比过它们了。”殷斐哲憨憨地补充,“你的眼睛,就是像透明的冰川,溶解了不少东西,深得让人喘不过气。冰川是酒水冻住的,靠近一嗅也会醉。”
我想起,一个梦:
岭南的河川里,流淌的都是酒。流啊流啊,酒花跋山涉水到了北国,冻成了冰。一个穿成熊的汉子,提成双管猎枪走累了。累了,就坐下了。靠在冰块上面,闻了一下,便醉了。醉了,也就睡了。醒来后已经人世沧桑,烂柯不至于,故人都不见了踪影。
这是我那天夜里做的梦了。得到第一颗玻璃珠子的那天。
“胡说什么电影台词呢。”我继续看那颗珠子,心里却乐开了花。“不是只会说好看吗。这又是从哪里抄来的。”
“刚才确实,只会说好看。这话,不是即兴,打了草稿的。”
“你瞧,下雪了。”我转动珠子。
圆润变形的玻璃天地里,嘻嘻呼呼地有些不速之客闯入,仔细一看像是有无数小精灵接踵而至。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落下,抖动着翅膀上的白色羽毛,翩翩起舞了一会儿,旋即窃窃私语着,大概要庆祝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真的哇!你瞧,星星模糊了,”猩猩很喜欢下雪,咋呼起来。
我挪开珠子,视野瞬间模糊,一定不是因为哭泣。
可能是远近交错地,视网膜对焦还没调整过来。
“虽说下雪,怎么一点也不冷。”南瓜说。
“你等雪化的时候,出来试试。”猩猩脱下手套,用手指弹起一些雪花,将它们飞出更远了。
“雪化的时候,就到了期末考试了。”南瓜低下头。
“扫兴专业户啊你。”猩猩扭了一下南瓜脸蛋。
“雪化的时候,南瓜就出不来了。”我蹲下来打开铁皮文具盒,将珠子小心翼翼放进第三层塑料格子中。第三层塑料格子后面的铁皮上,我贴着粉色桃心便利贴,上面写着两个字:“宝贝”
然后我也低下头,郑重却安逸地向前小步快走。
说着说着,我们又不自觉地,走向了那家文具店。
这一次去文具店,还有南瓜。
终于有南瓜了。
“好像感觉呀,你们这学期瞒了……我很多事呀!看在我今天高兴的份上,还不快从实招供!”南瓜精神满满,像变了一个人般的,说话说得很有底气。
“切!你也不看看我们两个伤员!亏你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猩猩闹着后脑勺,脸红扑扑地,委屈地说。
“就是因为你们是伤员,我才找到你们的把柄了呢!”南瓜紧跟一步。
“好了,我猜出她小子的诡计了!”我明白了!
我们正在发愁脸上的伤怎么向老爸老妈解释。
现在好了,只要有南瓜做挡箭牌,一切都好办!
看着瘦弱的猩猩,脸上已经完全消肿。只是,消肿后脸迅速恢复到小得不能再小的程度,因此面部的淤青,更像是长虫,仿佛还变大变粗了。那条血肿的怪物,是最严重的一条伤口;别的相对好点的淤青,也像是宇宙中一些团状的星云,或者是黑洞。
听爱因斯坦说,黑洞周围的宇宙,已经发生了变形。黑洞,并不是一个洞,它其实是这样一种天体:无限大的质量除以无限小的体积,得数自然是无穷大的密度。等恒星的半径小到一特定值(天文学上叫“史瓦西半径”)时,就连垂直表面发射的光都被捕获了。
到这时,恒星就变成了黑洞。
说它“黑”,是指它就像宇宙中的无底洞,任何物质一旦掉进去,“似乎”就再不能逃出。它的引力场是如此之强,就连光也不能逃脱出来。如果不幸或有幸被流放到了那里,空间会变得扭曲,事物运动的速度和轨迹也会变化。
包括时间,到了那里也会变慢。
我就是这样盯着猩猩脸上的淤青,这淤青的引力场过分强大,时间仿佛被这引力场扭曲,撕扯。不再流淌,甚至蒸发掉了。
元旦夜晚的雾气,也被黑洞吸走所有光热,此刻彻底冷冻住。冰雪世界里,有一只透明的鹿,逃离了梦境,和梦境里那只猎杀它的,穿成熊的男人,在向我们奔来。
我愣愣地,将猩猩外婆给她编织的,那条早就开线的,红色的旧围巾,给她裹得更紧了。
“这有什么关系吗?”猩猩简直笨到家了。
“没什么!南瓜!好样的!老姐看好你哟!”
说着,我和南瓜一步一跳地奔向文具店。
留下可怜的猩猩,依旧丈二的和尚。
我和南瓜已经跑了好远,猩猩才突然反应过来,
“什么跟什么呀!哎你说……!人呢!喂!太不仗义了。走了也不叫上我!!”
而此时,我已经把姐姐的事,和南瓜扫盲到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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