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
吃过午饭，张雨给前同事刘菲发了一条消息，说，7月27号你让我帮你买过一套面膜，面膜已经收到了吧？钱还没给我呢，一共238块，谢谢。
在此之前，她们已经三个月没说过话了。
几十分钟后，支付宝提示入账238元。张雨明显松了一口气。她发消息说收到了，还发了一张猫咪的萌图。两人恢复了闲聊，约好哪天一起聚聚。
这是张雨三天内要回的第12笔欠款。
这些欠款，全都来自她的同事，同学，还有亲戚。说少也不少，最大的一笔有2000多元，都是她零零碎碎替别人付账，借钱，不指望再收回的。她能查到的只有这半年。半年借出的钱将近一万块，相当于她半个月的薪水了。
张雨一直形容自己是一个「老好人」。
这是一个相对好听的说法。事实上她最低落的时候，在心里把自己叫做「受害者人格」。从小时候开始，她一直觉得不公平，自己为什么总遇到一些贪婪自私，不顾他人感受的人，从同学到同事，包括男朋友，都用过分的方式利用她，占她便宜。书上的友谊和爱情那么好，为什么总碰不上？有一天，她被朋友开了一个带恶意的玩笑，她陪着笑，那个瞬间灵光一现，她忽然意识到了答案——
是她的纵容，把这些人变成了这样。
想明白这一点的那天，她崩溃痛哭，跟姐姐打电话，姐姐哄着哄着失去了耐心：「行了，不就是这么点事吗？以后谁让你不爽，拒绝他不就行了。」
她的语气也让张雨不爽，张雨习惯性地赔笑：「也是哦。」
突破来自于一次团体。
张雨跟一个看起来比她大了10几岁的大姐，因为时间发生了冲突。她嫌那位大姐讲话太多，占用了别人的机会。熟悉的模式又来了：「怎么又遇到这么自私的人？」反正是陌生人，她决定奋起捍卫自己的权利。她第一次卷入公开的冲突，所有人都屏息静气看着她们两个人。
张雨的脸很热，心跳极快，但表现比自己想象得好。
- 02 -
珊珊正说得高兴，没想到会被打断。
突然吃了个瘪，她有点嫌恶地看着对方，小女生，脸通红，自以为很勇敢。一看就是刚工作没几年。她暗自冷笑。现场气氛凝滞，她凭借多年的职业素养，恢复了冷静。
这样的员工，放在她手下，每天都要怼十好几个。
珊珊是手下管着一百多号人的CEO，在公司说一不二，生活却是一团乱麻。每天因为要熬夜和早起，已经严重影响到全家人的作息，尤其是2岁的宝宝。
跟先生的关系也到了离婚边缘。
「你这样下去不行，要学会放权。不要什么都自己做。」先生就会说这种话，屁用没有。
「我倒是想放权，员工不给力啊。」从小到大，不知道为什么身边的人总是「不给力」。大学里组团参加创新项目大赛，从调研到数据分析，再到最后的汇报，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完成，其他人要么不做，要么做出来的东西根本经不起推敲，被她批评几句，立刻没了积极性。
成家之后，逢年过节家里人情大事小事她不张罗，就没人动手。
她看着打断她的姑娘，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是要我闭嘴吗，简单。——你来说啊。
- 03 -
顾问看着张雨：「她不讲话了，你现在有话说吗？」
「我有很多话要说。」
「那你现在说吧。」
张雨开始讲自己多年老好人的经历。讲了两分钟她开始心虚，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受害者」的立场——刚才是她不客气地夺回了这段时间，怎么能再用这段时间诉说自己受到压迫的委屈呢？她换了一个话题，讲她跟母亲的关系，发现别人不感兴趣，又换了一个话题。
最后，在她感到别人的不耐烦快要爆发出来之前，她草草结束了发言。她不记得那之后大家说了什么。
极其混乱的体验。
团体结束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有点晕。用了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消化，然后她意识到问题的关键：一直都在说不做老好人，可以，但是要做什么呢？
- 04 -
你懂了吧？珊珊翘着二郎腿。
领导的位置没那么好当。珊珊想，现在的年轻人就知道天马行空，真要他们独当一面的时候，也就是那么回事。刚才被打断之后的不爽，随着一声冷哼飘了出来。
现场又陷入了一片沉默。
珊珊讨厌这种无意义的感觉，我们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大家的时间是多得用不完了吗？我可是抛下了家里的一堆破事过来的。她努力忍了几分钟，大家仍然毫无动静，她又站起来：
「没人说话。要不这样吧，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提几个大家感兴趣的话题，每个人都发言。为了公平，发言时间最好控制在3分钟以内。」
「只是一个建议，想参与的人可以加入，不想参与也没关系。」她瞟一眼刚才的女孩。
没有反对就代表通过。人们迟疑着开始说好，下一个，时间到，再下一个，珊珊尽责地在一旁组织。
气氛比一开始活跃了点，珊珊很满意自己的安排。
「还有人一直都没说话，对，就是你。」
珊珊Q到一位穿蓝白条纹衬衣的姑娘。
「你想说点什么吗？」
对方摇摇头。
珊珊：「没事，什么都行。你叫什么名字？」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去，蓝白条纹衬衣的姑娘沉默了1分钟，像是受不了大家的目光，用很细的声音开了口：「我没什么想说的，也不想说我的名字。」
- 05 -
我终于还是说话了，真蠢。雅婷暗骂自己。
「我没什么想说的，也不想说我的名字。」
说出这句话，雅婷觉得现场的氛围更沉重了。有人窃窃私语。「小姑娘不想说，别逼人家嘛。」一位阿姨操着上海话替她解围。
对面Q到自己的姐姐只好作罢，一脸悻悻然。
她的表情好失望，是觉得我朽木不可雕吧？雅婷想，就跟我的主任一样。
也不是对那位姐姐的提议有什么看法，雅婷只是觉得活动跟自己设想的不太一样。她是带着问题来的。但现场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其他人的话题她不感兴趣，她自己的问题其他人也解决不了。只能坐在这里听一听。早知道不来了，可惜了两天时间。
要不要离开呢？雅婷想，来都来了，再坚持一下。
雅婷在一个事业单位，有编制。别人看着很羡慕，朝九晚五，福利好，可是看起来好，不等于待着开心。每天上班不知道做什么，只能搞各种人际关系。动不动就开会，发言表态。假如像刚才一样，在该表态的时候不表态，就成了别人眼中的异类。
要不要辞职这件事，雅婷犹豫了将近一年。
在这里一辈子能待到老，可是她想做一番事业，把时间花到更有激情的地方。但是一旦提起这种想法，老公就说她是在逃避现实，「做人还是要脚踏实地」。包括父母亲戚在内，所有的人都劝她留在这里：「这么好的铁饭碗，又轻松，你还折腾什么。」
她不确定。其实她内心一部分认同他们的看法，但是另一部分又不甘心。答案在哪里呢？她想在团体里找到答案，但她显然是来错了地方。
我要走了。雅婷下定决心，穿上了外套。
- 06 -
珊珊惊恐地看着蓝白条纹衬衣的女孩穿上外套。
惊恐，就是这个词。她要走了。珊珊想到自己的老公如何摔门而去：「你选，要么你把工作放一放，好好当一个妈，要么我给孩子再找一个妈。」珊珊几乎是尖叫起来：「你要走？你不准走！」
没有理她。
珊珊转头看着顾问，几乎是求助一样：「团体允许成员离开吗？不可以离开的吧！」
顾问没反应。女孩拉开门：「我觉得没意思。」
「你觉得没意思你就离开？你搞清楚，你是这个团队的一份子啊！你对它是要负责任的！开什么玩笑，你觉得没意思，那你自己做点什么啊！为什么把所有事都交给别人，从头到尾你一句话不说，事到临头你说一句没意思，拍拍屁股就走，算什么！」
珊珊的眼泪流下来。
对方几乎没有停留，撂下一句什么话，门关上了。
人们转过头，重新看着珊珊，好像在期待她继续维持秩序。珊珊像被抽掉了全身力量一样瘫在椅子上，一句话不说，只是流泪。人们乱了方寸，有人递来纸巾。珊珊把纸巾团在手里，觉得自己从来都没这么丢脸过，搞砸了，是我搞砸的。
又有一个人离开，然后又是一个。
「对……不起。」珊珊说。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一直没说话的顾问突然说，「你觉得这些是你的错？」
不然呢？珊珊努力想收住眼泪，但那个摔门而去的背影挥之不去。脑海里浮现出无数个自我指责的声音。
她尽量整理语言：「对不起，我想到了别的事，可能我……真的没有做好，但我很努力了……我不知道怎么更努力……」她不敢抬头，不敢看人。她努力了几十年，从来没有这种失控的时刻。
一个女生站到她面前：「我可以抱抱你吗？」
珊珊有点迷茫地抬头，抱我？不……我很糟糕。
她没有力量反对。「你在可怜我吗？」她尽量用冷静的语气。女生摇摇头：「我觉得你很真实，之前你一直绷得很紧，但是刚才你忽然真实了。」
珊珊不知道该说什么。作为一个公司的CEO，她参加过各种各样的场合，但她从没体验过这样的时刻。她坐在女生旁边，像一个旁观者那样看团体。一个男士说：「她的状态让我理解了自己，我也是这样，把所有人的责任都放到自己身上……」
她很惊讶。他们讨论起来了，并没有任何人去引导话题，维持秩序。他们都很给力。
我就在这里坐着，什么都没做，原来我可以什么都不做啊……这些原本陌生的路人，是可以自己组织起来的。
去他的，她想，这不是我的责任。
- 07 -
团体结束后一个星期，张雨开始联系欠钱的人。她从来没想到自己有这样的勇气。
一个亲戚被催了两次，忍不住说：
「你急着用钱？」
「是的。」
「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张雨说，「就是最近想花钱了。」
她去商场，买衣服，做头发，做指甲。她常年的衣服都是素色，现在她尝试选了一些鲜亮的颜色。第一次穿去公司的时候，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家的赞美让她有点头晕。现在她适应多了，她交了一些新的朋友。也有男生约她吃饭。
她内心并不软弱，她知道怎么捍卫自己。前提是换到一个让自己感到自在的位置。
当时，她请教团体顾问。顾问说：「你在团体里，什么时间是你最自在的？」
她想来想去：「那次吵架……别人都盯着我的时候。」
- 08 -
两天的团体体验结束后，星期一，珊珊参加了公司核心管理层的早会。
她化了淡妆，一身简约风，出现在会上。
「这次会议，我是来请求大家帮忙的。」她把公司正在遭遇的困难，尝试用更认真的语气表达一遍，还有多少目标缺口要填，而只剩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
她希望在座的各位认识到局面的紧迫性，大家要给力一点。但他们面无表情，气氛压抑。
他们是可以倚重的人吗？珊珊有点紧张。
「算了，我说实话吧。」她听到自己说。
「我现在的生活一团糟，我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厉害，我还要兼顾家庭，不可能再这样工作了。今天晚上我答应了陪家人一起。6点我就要下班。公司再需要我，我也只有6点之前的8个小时。」
她让自己抬起头，盯着在座的每一个人。
- 09 -
写辞职信的时候，雅婷反复回想走出团体的那个瞬间。
「你觉得没意思，那你自己做点什么啊！」那个大姐是这么说的。
她想都不想，脱口而出：「这就是我做的事。」
然后她打开门走了出去。
那一步好像用掉了她全部的力气。走出门，雅婷深深地吸着气，但她走不了更远，她就在门口停下来，一动不动。她站在那里，努力听里面的声音。这是一个错误吗？仿佛听到里面有一些笑声。她开始后悔了，那里的氛围会不会不一样了，万一很有趣呢？
就在这时门开了，出来了两个人。她们看到雅婷就在门口，怔了一下，然后笑着打了招呼。
「一起喝点咖啡？」一个雀斑脸的女生提议。
她们结伴离开了，找了一家咖啡店喝下午茶，坐到夕阳西下。雅婷忽然意识到，也许这就是答案。她本该在团体里寻找答案，但她用行动做出了选择。她真正享受的是三个人的咖啡时间。
在后续的线上团体里，雅婷跟顾问讲这件事：「团体里的人太多了，大家都在说话，我听到后来有点头晕；我发现自己喜欢更简单的关系，更随性的空间，我不喜欢那些长篇大论的思考。」
对了，答案就是这个，「我不喜欢」。
雅婷写好了辞职信。
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点击了「发送」。她已经跟一个同事约好，两人一起辞职，她们规划好了接下来去法国的行程。然后她们会一起创业，做自己的甜品店。
我没有逃避，雅婷想，我是在追求喜欢的生活。
- 10 -
团体，是你和别人的关系。
你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你说话，听他们说话，有时兴奋，有时不安，有时还跟人争吵。也有的时候，你觉得跟人在一起真的没意思，不如走出去干点别的……
不知不觉，每个人都坐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你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位置了吗？有没有可能，你其实可以去别的地方？
（本文素材采写自「人生实验室」学员，
为保护个人隐私，情节有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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