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经历过的半真半假的故事,直到现在,我仍然忘不了那妇女的眼神,一潭死水。
这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我入高一不久。
学校是新建的,在郊区。虽然占地大、看似花样多,也有个麻烦的优点:僻壤新修,远离人烟。我从家出发,由熙熙攘攘到幽深静谧,需要过四个大弯、一座河桥、一座江桥、一个多时辰。挤上不堪重负的公交,每周来回,业已成了习惯。
福山站台是225路公交的始发站,离家20分钟的路程。说是福山,见不到半点山的影子,一圈高架桥端坐在十字路口上空,供养了无数条车流,烟尘四起,喧嚣不停。从我家到站台,尽是店铺楼澜,背倚高楼大厦。然而有那么一个社区小门煞了风景,突兀立于鳞次栉比之中,吞吐进出的住客。但凡经过,我总喜欢转头划上两眼,要从里面看出些坐着和站着的、走着的和跑着的不一样的味道。
不知何时,门边多了一对母女。她们既不是坐着的或站着的,也不是走着的或跑着的,而是跪着。妇女一身深玄色素衣,仍然显得脏兮兮的,凌乱的头发四散,遮住了大半边脸。女孩也跪着,两条羊角辫耷拉,发白的连衣套着发颤的身躯,靠在铁栏杆墙上,旁边立着一副拐杖。周遭行人来往,不乏有善心者投下一两枚硬币、一两张纸币,不锈钢碗里堆满了蒙尘的绿色、铁色。毫无疑问的鲜明城市形象——乞讨者。中山路八一桥,见过的不少。卖唱者有之,念经者有之。
现在还时兴沉默下跪么?我有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那个妇女,似乎是一位母亲;那个小女孩,似乎才几岁。
我忽然想起不久前电视里报道过,人贩子拐卖小孩,强迫他们上街乞讨,每日遭受非人的待遇。这个小女孩,她是被拐卖来的么?是了,一定是了。你没看见她发抖的身子么?你没看见她低下的头颅么?你没听见她心底的幽幽哭泣么?我霎时愤怒起来,攥起拳头,三步四步过去,嘴里将要咒骂。一辆轿车跑过,风呼啸一吹,我却又停下来。不对,不对。要是这女孩是中年妇女拐来的,为何妇女要陪着她一起跪下?
我带着疑惑,近了才发现,地面浅浅有着字迹。原来妇女双腿瘫痪,丈夫因嫌弃而离异,她独自抚养女儿无力,迫不得已出来乞讨。
瘫痪?瘫痪!倘若不是残疾没有知觉,跪一天也是极累的,遑论一天又一天。只是为什么让小女孩也一起跪着?难道你还需要一个心理的伴侣不成?乞讨尚可,竟拉着女儿一同下跪,我瞬间对这妇女心生厌恶。我转过脸,却发现小女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跪着累了疼了的脸色都看不出一丝一毫。这是跪久了,麻木了,习惯了啊!我心里无奈。妇女见有人站在她前面,蓦然抬起头,一个个子不高的少年,穿着皱巴巴宽大的校服,背着皱巴巴沉重的书包,眼睛的光射穿镜片,盯着她。
左右前后的陷入了黑暗,听不见哒哒的脚步,看不见泛蓝的车牌号,店铺隐没,叫卖消停,只有她沧桑醇厚的眼神,嘲笑着我射出来的质问无力的光。我臊的满脸通红。
妇女开口了。
“小兄弟,能给一点钱吗?”
“呃。。。。。。”
“小兄弟,一两块也行啊。”
“呃。。。。。。”
我最终把身上仅有的用来坐公交的两元零钱给了她。那天,我踏过四个弯,踩上两座桥,从车站走到了学校。三个时辰,两脚水泡,一腔沉默。
当夜,我坐在晚自习的凳子上,拨开书本,前桌突然回过头,神神秘秘的看着我,一脸意味深长的笑。我愣了。
“你今天走着来学校的啊?”她愈发笑的古怪。
“嗯。。?你怎么知道?”我惊诧。
“我今天坐出租,在赣江大桥上看见你走呢。”她简直忍不住爆发的声音。
我只好把今天发生的事一并讲出。她捂住嘴,眉眼弯弯似窗外的月亮。
“你被骗了!”她告诉我,以判断句的语气。“双腿瘫痪不能站不能坐,平常除了躺也就是跪着,这倒不似弄虚作假。只是。。。。。。”她语调一转,声音跳脱几分高度,“能狠心让孩子一并同她跪着,跪这么久,才多大的孩子啊!膝盖都磨破了,腿脚都压弯了,世上有这样的母亲吗?”
我没有回答,但我心里已经给出了答案:亘古少见。
我被骗了。
我决定下个周末去找她,我要向行人说清事实,我要把那个妇女拽起来,狠狠在她脸上扇几个耳光,吐几口唾沫,拉着小女孩扬长而去,留下一片掌声,一地叫好。这是我的幻想,其实我不敢。
我终于去找了她,我终于没机会去做我不敢做的事。我眼睁睁看着一辆轿车停在母女两面前,下来一个衣冠整齐的高大男人;我眼睁睁看着男人望见妇女时的厌恶,妇女望见男人时瑟瑟颤抖的神情;我眼睁睁看着男人骂妇女对孩子如何如何差,妇女低着头流眼泪;我眼睁睁看着男人抱着一旁哭泣的女孩上车,一声凄叫绝尘而去。我眼睁睁的看着,没有上前。
首先,我害怕。
其次,我上去该做什么?
最后,我从围观者的闲言碎语得知,男人是女孩的爸爸。
围观的人大都是社区里的左邻右舍,原来妇女就住在这门后的小区里。住在这里,“工作”在这里。原来,小女孩真的是妇女的女儿。
我心里其实有些惆怅,又有些轻松。小女孩随男人而去,必然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吧?我又困惑,世上竟真有这样的母亲,狠心让亲生女儿跪下?怎么可能呢?我想起前桌的话,她转过身,戏谑的看着我,摇头晃脑,娇声道:“你被骗了。”
我被骗了?
周末又来了,我昏昏沉沉的走在路上,把手摸进了校服口袋,两元硬币散发森冷的温度,凉透了我的指尖。还在,我吐了一口烟尘的气,只是那个妇女,那个女孩,应该去专研她们自己的世界了吧。再也见不到了,我看了看盘根错节的立交桥,大的小的、长的短的、高的低的,一列列箱子挤来挤去,困着尘世里匆匆的人。两元硬币,有资格进几类箱子?两元硬币,是三个时辰。
我拐过角,却又猝不及防——妇女还在那里。她的头发已经整整齐齐,露出了呆滞的脸,愣愣的眼神。仍旧是那件玄色旧衣,她套着它,坐在破旧的木轮椅上,旁边立着新的木质拐杖——她真的是残疾。妇女见有人站在她面前,蓦然抬起头,一个个子不高的少年,穿着皱巴巴宽大的校服,背着皱巴巴沉重的书包,眼睛的光从镜片逸散,瞅着她。妇女开口了。
“小兄弟,是你啊。”她撬开了自己的嘴。
“你以前的拐杖呢?”鬼使神差的,我问了句尴尬的话。
她木然了会,“以前的?哦,她带走了,她在用。”
我知道“她”是谁,一瞬间,我很想打死这个妇人,若不是你,她会用拐杖,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妇人。
她继续,“那是她从小用到大的,她很喜欢,真的。”她似乎哭了。
我悚然,继而浑身一震。我似乎抓住了些什么,在迷雾中,心里涌出一大股悲伤、懊悔。
“你也许很奇怪,为什么她会和我一起跪着。”她稳定了心绪,“现在你知道了吧,是我和她一起跪着。我恨,为什么不是我患上这该死的瘫痪,我恨,那个男人竟这狠心的抛下了她,我恨,她长大了,他竟又把她从我身边夺走,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妇人已经泣不成声,双手掩者发红的脸。那双手似是移植了干枯的千年老树皮,满地横竖,沟壑里泛着绝望的红光。
她又沉寂下来,喃喃自语,“也好,跟着他,她至少能活的好些,好些啊。。。”
“那你这双木拐杖呢?是准备待她来时送给她作礼物的吗?”我试图转移注意力。
她突然笑了,大颗大颗眼泪砸下来,“见到?她不会来了,我知道,这是我自己用的,跪久了,却站不起来。。。还有我这轮椅,你看,都是别人送的呢。。。”她指了指坐着的摇摇欲坠的破椅子。
仿若晴天上一声霹雳,我似乎看见了我的罪恶,掩面欲逃。
她拉住了我,在口袋里摸索半天,拿出手来放到我手上。我死死盯着手上的两枚陈旧的一元硬币,炽热要把它们融化。
“她走了,用不着了,还给你吧。。。”
我哽咽,低下头,泪流满面。
我真的被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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