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学路始于一辆三轮车。
我幼年的记忆大概始于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乡下生活。据老妈讲,此前我还被送到外公外婆那儿养过一段时日,然而我过分的顽皮让身体欠佳的外婆苦不堪言、力不从心,于是我才被转送到了爷爷奶奶这里。对于这段传说,我的脑海里没有一点记忆。
奶奶家屋前一条小河名曰“下江”,屋后是成片的水田,典型的江南鱼米乡。大白天院门常开不闭,左邻右舍皆是熟人。村子不大,人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即便少有往来也早已见得面熟,因此说是人人皆知我爷爷奶奶养着我这么个孙子也不为过。就是现在回村子,也常常有我早已认不大得的姑姑婶婶叔叔伯伯们兴致勃勃地说起“早先乔乔小时光”如何如何,差不多都能讲出些我自己都记不大清的轶事来。
小村子里没有什么学校,我上的幼儿园在三里以外的乡上(如今这个“乡”已经降格为“村”,同我们的小村子一个级别了,真是时过境迁)。每天早上,爷爷会慢悠悠地踩着三轮送我上学去,临行前奶奶会递给我一根香肠,在路上吃。现在想来也是挺神奇的一件事,那时候的我竟然可以把一根香肠吃上三里路——吃着香肠坐过下江头上的短桥,那时候这里还没有隆隆的高铁线横亘而过;吃着香肠坐过村头小店的门口,看店的嬷嬷日常跟爷爷打着招呼;吃着香肠拐过一个不知什么旧厂子的围墙外,颠过一个坑坑洼洼的路口,穿过一条汽车呼啸的拥挤马路,最后停在一扇小铁门外,小小的我从小小的三轮上跳下来,懵懵懂懂地走进里面去。
关于幼儿园的记忆也只是模糊的碎片。只记得别的小孩子跟着老师背起“月亮像香蕉,香蕉像月亮”的时候,我一脸迷惑,不知所措。还记得一天午睡时,大概精力过于旺盛,正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之际,被老师一针扎在腿上。还有一件趣事,据说我在一次打闹时为誓死捍卫奶奶的一包上好佳薯片,愤而抄起椅子劈向一家三胞胎……这般无畏的反抗即便现在想来也是颇令我热血沸腾的豪举。那个小园子里存留着我记忆中最原始的无知、无助、自尊、自卑、胆怯和愤怒。
与之相比,坐在颠簸的小三轮上,在爷爷瘦削而沉稳的背影后面,咬着一根小香肠欣赏着路边熟谙的风景,还是相当美妙的一件事。
也不是天天如此。有一天,就在爷爷缓缓踩着三轮经过那破厂外的时候,我咬到了一口苦香肠。那一段香肠,原本粉色的肉糜已经腐化成了棕色,给小小的我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之后一段时间,我对香肠产生了恐惧,仿佛每一根香肠咬下去,里面都是苦味的棕色腐烂物。
那可能是根过期许久的香肠了。
奶奶是个不肯享受的人,新鲜的舍不得用,陈旧的又舍不得丢,她那清苦朴素的性格是刻进骨子里的。我回城里以后,爸妈常带我给爷爷奶奶买去大包的吃食,奶奶藏着不吃,等逢年过节的时候拿出来教大家一起吃。东西过期是常有的事。爸妈就恨铁不成钢地跟奶奶讲:“东西拿来要吃掉呀,总是藏着又过期嘞!”奶奶像个小孩子一样站在一边,看着众人一件件清扫她过期的“藏品”,心疼地咕哝:“噶好东西扔掉……”
后来,爸妈接我回了城里。临行时整理我平日用的物品,奶奶恨不得什么都要妈妈给我带去,连我吃饭用的铝调羹也不肯落下。妈妈再三推却说家里有的,奶奶硬是要让带着。我抬头望着那个我天天含在嘴里的灰色小调羹,望着那铸得有些畸形的勺口和印着一个抽象的天安门城楼的手柄,忽然有些想哭。
我点点头,说带着吧。
后来,我坐着姐姐的自行车去上城里的幼儿园。那所幼儿园蜷缩在狭窄的老城小巷里,对门还挤着一所神秘的实验小学。一个男孩仗着他的玩具向眼馋的小孩子们索要糖果,我从家里偷糖送去给他,却依然没有机会碰那玩具一下,只因别人带了更丰厚的贿礼。更万万没想到,我因为在这件事里的偷窃和撒谎行为遭到家长和老师的联合调查批斗,经历了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场暴风哭泣。
再后来,我转去到了城西南一个新的幼儿园,离妈妈的学校只几步路。每天早上,我坐在妈妈的电瓶车后,在陈旧而拥挤的城南老区里穿梭。在那个地方,我一路莽撞无知的心里忽然发生了些我至今想来都有些不可思议的微妙变化——我决定要做个好孩子。那时的我单纯的认知对天底下的所有小孩子只有两种评判——好孩子和坏孩子。我算是哪一种呢?我不知道。但几经犹豫,我做出了这个“郑重”的选择。对,几经犹豫。这个听来幼稚可笑的所谓“决定”其实很快就被小小的我抛置脑后,但它却如同柯布放在梅尔梦中保险箱里的那个旋转的陀螺一样,深深嵌进了我的潜意识里。从此我开始变得乖巧听话、聪明懂事。
又后来,我真的“上学”了。先是在城西南那所偏僻的新小学,然后又转到了家附近的另一所。我有了自己的自行车,一部蓝色永久,初中时又有了一部白色美利达。严寒或是酷暑的清早,我踩着我的白色宝马,灵巧地穿过蜿蜒的公园小道,穿过一片拥挤却安静的居民区,穿过校门前熙熙攘攘的大马路,然后下车小跑着把它推进我们班的车棚,麻利地锁上,立即匆匆跑上楼去。放学时,又迎着暖暖的暮色或是冷冷的灯光,踏着车板原路赶回家去。
后来啊,我考去了县城外的重点中学。每个周日下午,吃了早晚饭,老爸开车送我去学校。斜斜的夕阳映着小轿车沿着弯弯的匝道驶上长长的绕城高速,我抱着沉重的书包和一个星期的零食坐在后座不言不语,呆呆地望着车外暮色里转瞬即逝的花草树木。从那时起,我生命中的绝大部分时间不再属于家乡。
三年后,我坐上了驶向北京的列车。列车呼啸着掠过纵横的河网、亮闪闪的水田,穿过起伏的山包、大片的旱地平原,终于来到这座曾经让多少人心驰神往的帝都。在这里我看到了真正的天安门,朱红的城楼美得令人兴奋,一如那个锈迹斑驳的灰色铝调羹手柄上的模样。
这一年,我十八岁。离开村子,也不过十几年。
十几年,奶奶家门口的土石路浇上了水泥,扛着高铁线的高架桥从村心横穿而过;村子西头那户人家的大门似乎十几年未开,记得那时候他们家的小不点有一条很好看的金箍棒;旁边阿姨家多年未见的小弟弟也上了中学,听说成绩并不好;住隔壁老屋里的那个很和善的老太太得了坏毛病进了医院,据说走得很痛苦。
奶奶不在了,在我高考前一年。爷爷奶奶一辈子没有到过北京,没有亲眼看过天安门。
昨晚躺在床上,耳塞里放着歌,难以入睡,忽然满眼都是自己小时的样子。所有的那些无知、胆怯、狂傲、逆反、茫然、向往,都那么鲜活、那么自然,这一路而来从未消失,有的愈加肆虐,有的只是被埋进了地底。只是,那些人,那些事,却是实实在在地过去了。就像小小木心在船尾失手抛出的那只盌,氽着氽着,没碎也好,碎了也罢,终归是远去了。
那时,一个坐在爷爷的小三轮车后去上幼儿园的孩子,一路颠着、颠着,也不曾想过日后是什么样子。
十几年之后的这天,他坐在一个与村子相隔千里的地方,笔尖流下的还是那根苦香肠的味道。
送给明天二十岁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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