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的奢

蔡康永说有一次采访王家卫，王家卫告诉他自己出道拍电影的时候是计较过的，看看黑帮片吴宇森拍得很好了，武侠片徐克也拔了头筹，倒是文艺片的领域没人涉足，所以就跳进去拍文艺片，有点捡漏的意思 。蔡康永的意思是每个人在做自己的选择时，其实都应该是有计较的，而不是凭一时意气，心血来潮。最近看了王家卫的大部分电影，看完后反倒有点不信王家卫对蔡康永的这一套说辞了，这更像是一个功成名就的人的戏谑之言，可看作是自谦，却也透得出心底的傲。

王家卫的电影，绝不是抱着捡漏心态就能做得出的，以电影论，这大概是我看过的最奢侈的电影。所谓奢侈，因为每部电影从头到尾都仿佛是导演自己的意识流，全没有一点照顾观众感受的意思。这点拿周星驰的电影作对照就再明白不过，周星驰的电影每一个镜头都透着“你觉得好笑吗？”、“你感动吗？”之类与观众的对话。而王家卫，只是说他的话，就好象伍尔夫的小说，反正我就这么由着性子娓娓道来，你爱听便听，不听也可走人，一副非同道中人，好走不送的样子。写小说除了时间，没别的成本，伍尔夫愿意这么玩，那是个人兴趣爱好，碰到了好时代，知音读者，那是她的时运，她未见得多在意，碰不到，她照样写，那是自我成就，自我认知，与他人无涉的。但同样的态度 ，王家卫拿来拍电影，这投入最为巨大的艺术门类，就实在奢侈的让人咂舌了。也令人不得不佩服王家卫的霸道，也羡慕他的好时运。

正因其奢侈，他的电影才具有别的电影没有的完整性。李安《卧虎藏龙》里，章子怡对战一众武林人物，一边舞剑一边吟诗，立马就显出李安的在乎观众，因为在乎，才会不自觉让观众跳戏，去欣赏着莫名的一段打斗。王家卫的电影里从没有这个，每一个镜头，都关联下一个镜头，那是真正如流水般的人的意识，仿佛那种在他的脑海莫名浮现的想象就这样流淌出来，毫无阻滞。也因为这不过都是那些想象，进而流淌出来，于是他的电影，便没有什么说教，也没有什么道理，只是一个个孤独的生命，找不到归宿，漂泊的宿命。

李安是王家卫另一个很好的对照，都是国际大导演，李安仿佛是科班教出来的好学生，王家卫偏生是那个最玩世不恭，愤世嫉俗的捣蛋鬼。李安拿电影来安慰，用时髦的话就是''love and peace"， 王家卫则拿电影来泻私愤。也因此李安的电影看上去有时候戏剧冲突大的要命，其实是最安稳的。王家卫的电影，看上去波澜不惊，其实里面唯有巨大的幻灭，王家卫自己不可解脱，拿出来秀给大家看，如果大家一起都不得解脱，也就都解脱了。这也是艺术尴尬的妙处，早年哲学家，艺术家总想着给人生找出路，找来上帝也好，找来佛陀也罢，最后搞出来个启蒙运动，尼采偏生出来说“上帝死了"，这下大家都尴尬了，于是一代又一代，垮掉了也好，迷惘了也罢，浑浑噩噩到今天，王家卫算是找了条邪路来表达艺术的诚实，就是生命本质上的孤独与不安稳。另一条路李安没办法走到，因为他在乎观众，也因为他在乎现实，不看这终级命题。也因此，王家卫的电影，时空无非是个抽象的背景，有也可以，没也可以，李安的电影，就要细节许多，因为那些细节，才是他电影里面重要的，他说要表达的爱的承载物。王家卫抽像时空，拉着大家一起幻灭，之所以我说是邪路，因为毕竟人生有时尽，却也人生路漫漫，悠悠岁月总要度过，正路则是弘一法师那四字真言“悲欣交集”，王家卫未必不知，却绝不会拍，因为这如同禅机，说破也就无用，真拍成电影，落入影响，难保不会变成“love and peace”。那也是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