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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日，断头台上，天上太阳的颜色都黑了吧。绿草萋萋。野花枯萎。
满满当当的络绎不绝的人来围观她的死亡。
台下那些达官贵人和富家子弟，穿着锦衣华服来目睹她的盛大死亡。如同参加盛大的节日。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把她当作了一个笑话。
日照人心，他们的心也是黑色的吧。流着黑色的血。
长安，还是好繁华好热闹呀。
沿街的店铺前车水马龙。好多路过的行人，撇了一眼后继续滚入自己的柴米油盐当中。
无人怜她，无人忆她。
长安，起风了，风吹动起她的黑色长发。轻曳如风中的柳枝摇摆。
02
她回想起十一岁时的那年，是晚唐的暮春，长安城春光烂漫。柳枝迎风摆动，轻拂悠悠碧水。地上落满一地一地的桃花。
那时年少的她，还是鱼幼薇。聪明跳脱的鱼幼薇。如山花般烂漫，不知愁滋味。
她的父亲是落魄秀才，将自己所有的才学全部都教授给了鱼幼薇。她天资聪颖，五岁颂诗百篇，七岁出口成章，十一二岁便在长安城诗名盛播。
她的名气传到了花间派鼻祖温庭筠的耳里，这位名满京华的大诗人登门造访。
“山近觉寒早，草堂霜气晴。树凋窗有日，池满水无声。”就是这首诗的作者。
得知那个她幼年时多次诵读他诗篇的诗人要来见她。她喜不自胜。连空气都是芬芳香甜的。
走到江边时，他说，就以“江边柳”为题吧，试一试你。
她做了诗，轻声吟诵《赋得江边柳》——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
温庭筠再三回味着，情景交融、曲折有致、意境优美。一个十几岁少女做的诗用笔如此老到，遣词用语，平仄音韵，意境诗情，皆属上乘。令温庭筠惊艳不已。
03
此后，他收她为徒。
从那之后，她的幸福来自于他。她的痛苦也来自于他了吧。
在鱼幼薇10岁的时候父亲去世，她们母女搬到平康里——当时的妓院聚集地居住，平日里做一些浆洗的工作，用以糊口。
她们生活窘迫，在结识温庭筠后，温庭筠经常来给她一些救济，帮助她们母女俩度过一个个难关。
他带她到处游玩，参加各种宴会，认识名流，给她指点诗作。
她幸福得不能自已。
也许正是这些生命当中那些稀缺的温情撩动了她。无形中，鱼幼薇对温庭筠心生情愫。
可是温庭筠已经四十多岁，而鱼幼薇才十多岁。
历经世事的温庭筠又岂可不知。但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他年长鱼幼薇30多岁，不愿耽误了这个眉目婉约的女子，始终不敢越雷池半步。他对她，始终“发乎情，止乎于礼”。
你离开了长安去外地做官。
你以为，这样我幼薇就能放下对你的爱恋和执恋了吗？
我在长安城郊植下三株柳树。
你可知他们的名字……叫做温-飞-卿？
你可知我整日念你，唤你，夜不能寐。
我朝思暮想，泪落成珠，于是给你写下了《遥寄飞卿》。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雾清。月中邻乐响，楼上远日明。枕簟凉风著，谣琴寄恨生。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
可是杳无音讯，没有等来一丝丝回应。
你是真的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吗？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吗？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疏散未闻终随愿，盛衰空见本来心。幽栖莫定梧桐树，暮雀啾啾空绕林。
原来世上始终无药可医的疾病是思念。
煎熬也好，思念也罢，我都在撑。
我想你是有收到这些信的吧。
可你还是不敢。不敢越雷池半步。
而我幼薇大胆热烈，不惧世人眼光。
温郎，
你宁愿沉醉于妓院，也不愿意给予我一份念想？
你宁愿我恨你一辈子，也不愿给予我一丝情分？
你宁愿一生孤苦伶仃，也不愿娶我为妻？
我知道你相貌不堪，也非大富大贵，也无正式官职，但这些，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的才华，在乎的是你。
仅仅是你。
但你拒我，拒我于千里之外，却告诉我，这是你的慈悲？这是你的好意？
我不要这种慈悲。！
两年后，温庭筠回到了长安城，师生重聚，幼微已出落成如花一般的女子，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外人形容她，色既倾国，思乃入神。
但他，始终不能明白，爱情和出身、年龄是可以没有关系的。
04
一天，两人到城南风光秀丽的崇贞观中游览，见到一群新科进士在争相题作。
鱼玄机羡慕不已，悄悄在墙上题下：云峰满月放春睛，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这首诗被初到长安的名门之后李亿看到。
温庭筠和李忆是旧交，后来李亿作客温家时，在温庭筠的书桌上，看到一幅字迹娟秀的诗笺：
红桃处处春色，碧柳家家明月。邻楼新妆侍夜，闺中含情脉脉。芙蓉花下鱼戏，带来天边雀声。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
从温庭筠口中得知诗笺的主人原来就是那个题诗崇贞观的奇女子鱼幼薇，从此情根深种。
李亿相貌英俊，风流倜傥且仕途平顺。温庭筠想着是为自己的学生好，从中撮合，想成就这一段婚姻。
鱼幼薇听从老师的安排，嫁给了李亿，一乘花轿把盛妆的鱼幼薇，迎进了李忆为她在林亭置下的一栋府中。
鱼幼薇度过了一段心醉时光。李亿带着她遍访当地名流雅士。并向他们介绍：这是我的妻子。我的夫人。她的脸上笑意盈盈。
然而，这段幸福时光，仅仅三个月就幻灭了。
李亿的原配裴氏闻讯赶来，一进门，不由分说就把鱼幼薇鞭打了一顿，没过两天，裴氏逼李亿写下一纸休书，将鱼幼薇扫地出门。
原来，他瞒着家中正室纳了鱼幼薇为小妾。
鱼幼薇被李亿送进京郊的咸宜观。这个由咸宜公主建立的咸宜观。
那座华丽却空荡的咸宜观。
他哄她说，你先委屈一下，我过段时间来接你。
她爱他。于是，她信了。
而不久后，李亿却共裴氏去了江宁，另外一个山高水远的地方。
一个见不到，摸不着的地方。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男人，对待感情为何可以如此无情？
05
她一直相信她的子安会来接她。
偌大的咸宜观好空荡好寂寥。每夜一灯如斗。孤灯映璧。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我日日夜夜地想你，但子安，你可有想过我。……
我一直相信你的话等你来接我，可为何迟迟等不到你的任何消息。
有村姑到咸宜观里边烧香边哭泣，说她爱的人弃她而去了，鱼幼微写了一首诗送给她，就是那首有名的《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床。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世上无价宝易得，有心郎难得呀。
期望一再成空，已过了三年。
温庭筠，李亿，你们带给我的痛苦如同两支箭直接射穿我的心脏。
一箭让我瘫痪，一箭让我几近死亡。
我跪在佛前问，到底“情”为何物？为什么我爱的人他们不爱我？
但佛沉默无语。只有那一张千万年不变的淡漠容颜。
他让我自己悟。
可我悟不明白呀。
我一生从未做过任何坏事。我何罪之有！我愧对过谁？难道仅仅是因为我痴情于他们？
这是我的错吗。告诉我，错在哪里。
我不过是想找一个可以托付终生，不离不弃的男人。
哦，我明白了。
原来，“爱”是一种错。
既然如此，从此我将会变得无情，我不再会爱任何人。
痛哭一场后，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们走你们的阳光大道。
既然我不能爱你们，那我要全天下的男人都为我疯狂。……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哈哈哈……
一口鲜血从口中喷薄而出，喷到了佛像上。
粘稠，鲜红的血。
06
鱼幼薇心死如灰，她把自己的名字改为鱼-玄-机。
长长来路，命有玄机。
从此，长安城再无“鱼幼薇”，只有“鱼玄机”。
她在道观门口公然挂了一面旗帜向世界挑战，上面写着：“鱼玄机诗文候教”。
长安城顿时沸腾了，咸宜观门口开始变得门庭若市。他们要争着要一睹她的绝世芳容。
不少文人墨客、富家子弟都成了她的入幕之宾，她把这个修行之所变成了妓院青楼。
那些文人墨客，达官贵人好虚假。在外彬彬有礼。一本正经。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但他们都是一副道貌岸然样。在这里，脱掉衣服，所有的男人都一样的丑陋。
他们只不过都是我的玩具。我从未对他们有一丝一毫的情感。
但我会老的。我是一株即将凋敝的花朵。仅几年光景。容颜淡了。身材塌了。而我身边的那个侍女绿翘，长得如初春的花蕊，如桃花般水灵。她在我身边已有几年，早已懂得风花雪月。
她青春正盛。搔首弄姿。灵慧狐魅。是我有再多的吟诗弹琴也无法比的。
我明白，男人，终究就是一个动物，看脸蛋身材的。
哈哈……
但我不能允许别人再抢我的男人。
绿翘她勾引我的男人，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我问她，她还撒谎骗我。
我平生最恨别人骗我了。
我不会再允许别人骗我了。
她盛怒之下，拿出藤条开始抽打绿翘，一鞭两鞭三鞭……她本想停止，但绿翘又反驳咒骂：“你这个放荡的女人，借着道观这样的清净之地行苟且之事，还诬赖我品行不端！”
那骂声真刺耳，要刺破她的耳膜，令人怒不可遏。
她疯狂抽打，直至绿翘奄奄一息至逝去。
随后把她埋在后院的一颗老树下。
她……疯了。
07
她在哄闹的人群中看见了他。
几年了？
她看见了他鬓角的几絮如雪白发。看见了他额角的几道如沟皱纹。
他老了。
奈何，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她看见了他扑倒在人群中。扑倒在尘土中。
她看见了他老泪纵横，眸中的眼泪顺着脸颊哗哗流下。
是日光炫了你的眼，致你流泪的吧？
温庭筠，这时的你是在想什么？
你后悔了吗？
是后悔把我嫁给李亿？
是后悔未娶我？
还是后悔收我为徒了？
抑或是后悔在我十一岁那年来见我？
温庭筠，如果上天要问我是否后悔，爱过你。
我会说，我从不后悔。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温郎，你有爱过我吗？
温郎，原谅我无法陪你度过你的孤老岁月，我累了！
她在征得行刑官同意后扫视人群，说，“幼薇一生风流，接触男人无数，但我这辈子，唯一真正爱过的一个男人，就是温庭筠。”
随即，她哈哈大笑，泪水沾湿囚服。
笑的是她这一生的悲剧命运。
泪的是她这一生始终得不到爱。
刽子手，狠狠地一砍。
人头落地，从此，她如烟花般逝去了。
几年后，年老的温庭筠再次回到初见她的那个江边，吟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几千年重复上演。
人事交替，爱恨情仇，几千年永不落幕。
而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若能止步于“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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