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跳着脚骂的又是那个老妇,那个住在第三排楼房东数第二家车库里的女人,这已经是本周以来她第三次跟人吵架了。
第一次是跟隔壁的小夫妻,因为他们喂的流浪小狗老跟在她孙子孙女后面打提溜,她怕咬着孩子,又是报警又是骂的,把那对憨胖的小夫妻折腾到关门讨安,自己仍心意难平,又逮着孙子孙女打骂了一回才略略消了点气。每二回是骂人偷了她晾在绳子上的内裤,骂得四邻皆知,都掩着嘴躲在自家的窗后吃吃地笑。
她的三轮车照例横在门口,好像随时准备出去谋生——她的三轮车从来没有好好停过,不是横在这儿就是横在那儿,好像是专门为了堵住自己或别人。
“对,你是青石蹦的树桠掉的,我没问过你一天事。”她站在三轮车一侧,挥着手声嘶力竭地嚷。
车库的灯照在她背后,将她照成一个怪物,一个膨胀的张牙舞爪的怪物。
“你对我怎么样你自己心事有数。”一个骑在电动车上的男人单脚支地冷然道。天气还热着,男人的电动车上已经绑上了厚厚的挡风被。怕冷的男人。
她半晌无语,忽然低下声去平静道:“我有数,我有什么数,我不问你事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从小到大你问过我什么事了?”男人声音锐利地质问。
女人又被激怒了,扬声道:“你蜷舌根子讲话。你现在翅膀硬啦,开始来捋我肠子唠!你给钱!”
“我少你什么钱的我给你钱!”男人蓦地从电动车上站起来。
“我生你养你的钱!你给我钱!”她将钱字咬得重重的,重成锤,抡圆了砸向对方。
又是钱。那一个个“钱”字有如一把把利刃,将一切划破,割断,切碎,先是友情再是爱情如今连亲情都要在它面前跪伏下去,滴着血,模糊成一团。
“你凭什么问我要钱?”男人冷哼。
“凭什么?你结婚买房生孩子养孩子,哪样没花到我的钱,你从小到大吃喝用度不要花钱的吗?”
“哼!算的倒精!你说,你要多少钱?”男人从鼻孔里喷出一个轻蔑的笑,语气越发冰冷。
“五十万!”老妇脱口而出,好像这个数字早已烂熟于心。
“好!你等着,我明天就给你!摔锅卖铁也给你!”男人坐上坐垫,掉转车头,愤愤地骑车走了。
“我就在家等着,看你给不给我。”她的声音追在他后面,音量大而轻飘,像失掉了方向的风筝,高高地还在天上,尾巴的线已经卸了劲,斜斜地就要跌下去。
时间结了冰,在暗处打量她,让她感觉自己憔悴不堪。
看热闹的人静默地站着,在地上投出各式的影子,膨胀的黑色,扁平的漠然,没有心肠。该了解的已然了解该问的都已问遍该看的戏码全都看完,此刻对于他们而言,犹如一桌残羹冷炙,吃饱喝足后再也嚼不出兴奋的滋味了,于是,三三两两各自散去。
她站在灯光里一语不发,短而膨胀的影子一动不动地靠在三轮车上,三轮车里剩着她今天没卖完的菜。
她知道她儿子明天不可能给她送来五十万,也知道只要她能劳动一天,就不免仍然继续要为他们服务。她用力而气急败坏地活着,耗尽了自己的一切,却无一人爱她。
一个一个全是假的,只有这些菜才是真的,她开始动手整理那些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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