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对时间的感觉越来越混乱。有时候,那种线性感似乎消失了,过去,现在,与想象,混在了一起,消融了界限。这种混沌有时让人抓狂,有时令人悲哀,也偶有物我两忘的喜悦。我算是过着半归隐的生活吧,这样说不知道是贴金,还是矫情,在这样一个时代。我以为是隐于空间,但感觉更像是隐在了时间里。不,确切地说,我沦陷、沉溺、消融在时间里。我感觉到时间只是个幻象,但无法戳破。
活在当下,打扫、吃饭、呼吸,日复一日。一蔬一饭,一笑一颦,翻起的书页,滑过的光影,落叶一样地堆积,不知道堆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意义在哪里。或许,人们是在这重复的日常里体会安全与幸福,不不,人们往往在这重复被迫中断时,才猛然觉察到曾经的安全与幸福。灵魂总是乖谬,过于确定令人乏味,于是渴望激情,过于不确定又开始狼奔豕突,于是渴望安宁。
记不清日常,简直是悖论,竟然在重复之中丧失了记忆。也许是因为混沌,我从当下走开了。兰波说,生活在别处,我用一种如梦似幻的方式规避着日常。放空了头脑,记忆关乎灵魂,而灵魂渴望深刻。不是说日常缺乏深刻,当我安住于一朵花的芬芳,一粒米的香甜,我感到直达灵魂深处的喜悦,那样的香甜与芬芳我永不会忘记。
记忆关乎灵魂,那些走过我灵魂的人和事,那些触动我灵魂的瞬间,于电光火石间成为永恒。我所珍爱的永远鲜活,从不曾离去。是的,不存在过去,只有当下,如影如随。某种意义上,人是靠记忆来定义自我的,过去存在于当下之中。如果某一天早晨醒来,忘记了所有,也就不知道我是谁。当然,从修行角度看,记得清楚的也一样不知道我是谁。有几人知道呢!
禅宗参话头,最喜参我是谁。很多年以前,我曾热衷打禅七,爱去弘法寺,坐禅,没日没夜。跑香的时候,值日的僧人大喝,念佛的是谁?参!参!参!那个时候本焕老和尚还没有圆寂,我们最聊得来的一个朋友也还没有出家。那是个诗意的人儿,每一年的春天来看我们,带来他新写的诗,或者一盒朱古力。斋戒的人,不饮酒,但总像是喝多了几口,聊到深夜,不舍得停下来,不舍得离去。而今,我竟不知他结夏在何处,云游到何方。
二
我不爱提衰老,一直以为这是我理性的部分,就活在当下好了。然而当我在不经意间被触动,继而强烈地感觉到那指缝间快漏光了的,怎么也留不住的时光时,会瞬间被巨大的哀伤席卷,并不是因为多了几条皱纹或者白发。一世的光阴太少,总是刚有一点儿明白,就来不及了。如此,生死流转要几时休?
有同学在群里说再过九个三年,我们就毕业五十周年了。猝不及防,我掉进了衰老时光,眼前有一群人已是白发苍苍。一定是我先感伤,才带出了她的感伤,我忘记了去调侃,沦陷在时间的混沌和哀伤里。
我想起了电视剧《娘要嫁人》,齐之芳退休最后登台演唱《十送红军》。腰板也还挺直,眼却浑浊了,似含泪。微苍老的歌声,带着老旦的劲道,有着一日一日,一边磨损,一边积攒的深情。伴随着一送十送的歌声,镜头在台下的苍苍白发间闪入了曾经的青春容颜,一个、两个……那些走过她生命的人啊,从青丝走到了白发。一个日头,从白到黑,人们常常无知无觉;一个镜头,从白发到青丝,人们泫然欲涕。
我也不爱提死亡,近于乖张,不喜欢有人和我说我故乡的某某某,哪位亲戚、同学已经走了。我记忆里的这些人和死亡没关系,他们是时间长河里的永生曼陀罗。我像是偏安一隅的可怜的南朝皇上,最讨厌有人说什么收复失地,说什么直捣黄龙,何必呢!我就背对着,一转身,不免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有人说我心硬,说我无情,我听了是不觉得逆耳的,的确是如此,不好辩解的。不好和人说我那些脆弱和忧伤,不好说我筑堤坝一样筑出来的理性不容易。不好说,也说不着,人们希望你哭时,方便的话都还是哭出来。余秀华写她患了癌的母亲:她病了以后,我从来没在她面前哭过/她说我的心肠比榆木还硬/我笑。几颗野草莓在这黄昏里亮得很/像我在几个夜里吐出的血块/我从来不相信她会这样死去/因为到现在/她的腰身比我粗/她的乳房比我大。
三
又是清明时节,父亲离世已经十七年。但我还常觉得,像是刚放下电话,他在电话的那一头责备我是有多粗心,让孩子摔到茶几角上,磕破了额头,鼓起个大包。我好些年没回故乡了,不能到父亲和祖母的墓前祭扫。但每一年清明后我都跟随先生一大家子人去拜山,我家婆总是提前买好冥纸,我和她一起折元宝,金灿灿地装满好几个大袋子。小的时候,总听老一辈的人说女生外向,那是人们挂在嘴边随时扔给丫头们的话。可悲的是,人生里还不乏情境让你想起那些话。
与父亲只几面之缘的先生比我有心,在能记起来的特别日子,忌日、清明或者中元,会跪在佛前读几卷经文亦或大悲咒回向父亲,叨叨咕咕,做法似的烧一些画满圆圈的黄纸。烧完了,怅然地说一句,应该投胎了啊。对于仪式,我是无可无不可,想起父亲爱喝酒,就去找一瓶,酹几杯在刚烧完还冒着火星的纸灰上,默默地看着滋啦一声腾起的白气。碰上是红酒或者黄酒,我想父亲一定很气恼,他是只爱烈酒的。
清明后,尤其是近五月,总能听到一种鸟拉长了尾音的悲鸣。我怀疑那就是杜鹃鸟,杜宇声声,催人肝肠。以前住黄埔,靠近码头,那悲鸣竟是江上轮船的汽笛声都压不住。我感觉是一种大鸟,正沿着江岸往复翻飞,似在追寻,如泣如诉。坐在洒了酒的灰烬边上,我侧耳倾听着,想着父亲的音容。我是越来越像他了,我老到足够像他了,有那么多的格格不入和不合时宜,想及此,我就再酹一杯,有些落寞地笑起来。
父亲的时间是线性的。他总是提醒家里人,打春了,雨水了,惊蛰了,就像他体内有一座宇宙的精准时钟。清明上了坟回来,他哀伤地躺在炕上,晚饭就只喝一碗米汤。我理解那哀伤,小心翼翼地爬到炕上端给他那碗米汤,看着他喝下去。
我的老祖母去世是在冬月里,虽然还没到腊月,但已是滴水成冰。从远方赶来的老姑妈,没见上她母亲的最后一面。她嚎啕痛哭,继而抽泣,抽泣了大半日突然质问我的父亲是不是搞错了?这么冷的天把娘一个人扔在外边,好狠的心啊,也许她还没死呢,这下子可给冻死了。说着说着,捶打着她的弟弟,就又嚎啕起来。
四
日暮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小时候读这两句诗,好个恍神儿,只觉得莫名悲哀,又解释不清悲从何来。也许,那巨大的悲哀是从笑而来的。那是谁的眼?是谁在感叹?从墓地归来的人谈笑灯前,亦或看着不懂人世的小儿女灯下嬉戏,哭与笑都是悲哀吧,千古同此悲哀也!
提及这两句诗,不由得想起一个著名人物来,那就是谭嗣同。谭自述,八九岁时在北京宣武城南荒冢毗邻、纸灰寥落的书院,读到“日暮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忽然哽咽不能成诵,塾师问他缘由,他却也不自知。有人说,返湘安葬前的谭嗣同就在湖广义园静静沉眠,与他儿时读书的书院只一墙小隔耳。
任侠使性的谭复生是忧郁的,生前身后是无尽的哀伤。他的母亲徐五缘在他十一岁时死于一场瘟疫,五日三丧,同时离去的还有长姊与长兄,而他短死三日后复生。多年之后,他带侄儿传简重游城南,讲及当年如何如何,言其悲,侄儿却是“不省意”,他怅恨非二哥不解此,而二哥又殁。又几年,“不省意”的侄儿也没了,再过城南竟是无与言者。
读这样的故事总令人心生恍惚,不知今夕何夕!白蝴蝶似飞在亘古里,又似飞在没有时间处。
五
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悲字词呢?还是说人在中年,心有所感,就格外留心了些?悲伤悲哀悲痛已是寻常,悲切悲戚悲恸心仍恻恻,悲壮悲愤悲怆还有力量,还有温度。悲凉最不好了,似一场大梦刚醒,一直往下掉,冷到底了。悲欣交集也是中年以后才能真正体会的一种心情吧,那样细微的悲与喜的纠缠,喜复悲,悲复喜。
少年人曾经纯粹的白是白,黑是黑,渐渐成了灰。仿佛灯火阑珊处,中年人焦黄的手指弹出的几丝寥落的烟灰。
碎碎念:
1.高翥《清明日对酒》: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现在看到的版本都是“日落”,我记忆里的是“日暮”。“日落”对仗工整,但“日暮”感觉上更好。谭嗣同《城南思旧铭并序》里亦是“日暮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镫前”。
2.弘一法师临终绝笔即是“悲欣交集”,旁注“见观经”。不知到了他那样的境界,又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3.我是个被情绪控制的写作者,过于随意。初衷是写一篇关于时间的,关于过去、现在与未来。活在当下并不容易,总有人活在过去,有人活在未来。还想写一篇清明祭扫的,今年清明,因为疫情迟迟没有去拜山,应该是不会去的了。但落笔写下的是情绪文字,太散了,越写越跑,大概因为清明本就关乎过去,就跑到一块儿了。想拆开来重写,因母病又全无心情,终拖至不想改写了,将就着发了文。唉,思绪混乱的日子,真的是不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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