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高爷走了。”上次回到小村时,祖母告诉我。我猛然一惊,这个与我隔离已快三年的名字,重又给我奔波的心带来了一阵震颤,让我忆起一段飞满流萤的记忆。
夜至,夏日的小村显出一种与白天截然相反的味道,地面仍然发烫,空气却开始降温。像是滴上了一管墨水,四合的平原渐被墨色覆盖。在田野上,小巷里,还有极目望不到的远方,点点流萤努力在夜色里曳出一点明亮。
邻居高爷,听祖母说,五十年前,他还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就已是这方圆几里最好的木匠了。本村的,邻村的,动土建房,都要慕名来找高爷做木工。“他的活儿,用个几十年也不垮”,祖母称赞他。
我爱到高爷家,听他拿着刨子叮叮当当做木工,看他如何得心应手地翻转手上的木块,又是如何挽起衣袖,用清瘦的手在木板上仔细雕镂,仿佛他的魂魄侵进了木块的躯壳,和之融为一体,相互映照。
最爱在这样的夏夜,萤火虫纷飞的时节,等高爷做完工,用剩下的木条给我扎一个孔明灯,刚蒙上一层宣纸,清瘦的骨架便隐隐绰绰起来。走到田垄上,高爷帮我点燃蜡烛,灯便跌跌撞撞地升腾,越来越高,化作一个亮点,像流萤。“天上几多星,地上几多萤”。我看着漫天萤火虫,和一点昏黄的光,觉得挺美好。
可后来,岁序流转,人事沧桑,高爷老了,做不动工了,想让儿子高叔继承家业,高叔死活不肯,一心想走出这小村。他对高爷说:“爹,做木工没有前途了,你看,现在科技那么发达,家具都是机器造出来的,又快又好,哪还要像您一样精雕细磨的?”的确,来找高爷做活的人,是不比从前了。“这是祖传的手艺啊,不能断了代”,高爷说,“他们一心想着牟利,但那手艺传下去,还是靠我们啊。”
“流萤少了,是恐惧长夜了吗?”我想。不,不会的,流萤从来无惧长夜,它们知道,它们的伟大,在于守候绝望,迎来破晓的一刻。正如高爷和他的手艺,本就不为牟利。他知道,物欲横流的时代里,纵然被别人追赶与超越,但,他们,这些手艺的传承者、守护者,不会惧怕,他们用微若草芥的身躯,托起工匠之精魄,守护着永不会淘汰的工匠魂。
高爷走了,本以为叮当声会寂了声息,不料却依然如故地继续着。
一个夏夜,我回到小村,猛然抬头,竟见到一只孔明灯,在死寂的夜空里,悠然上升、缩小,幻化作一点流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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