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问题>
伊丽莎白·毕肖普
译 包慧怡
这儿瀑布太多;拥挤的溪流
太过心急地奔流入海,
山顶上那么多云彩的压力
使它们以柔和的慢动作漫过山坡,
就在我们眼前化为瀑布。
——若说那些条纹,几英里长的闪亮泪痕
尚且不是瀑布,
那么在飞逝的岁月中(岁月在此飞逝)
它们多半将成为瀑布。
可是假如溪流与云继续旅行,旅行,
山脉看起来就会像倾覆之船的外壳,
身上垂满淤泥和藤壶。
想想漫长的归家路。
我们是否应该待在家里,惦记此处?
今天我们该在何处?
在这最奇诡的剧院里
观看剧中的陌生人,这样对吗?
是怎样的幼稚:只要体内一息尚存
我们便决心奔赴他乡
从地球另一头观看太阳?
去看世上最小的绿色蜂鸟?
去凝视某块扑朔迷离的古老石雕
扑朔迷离,无法穿透。
无论从哪个视角,
都当下可见,永远,永远赏心悦目?
哦,难道我们不仅得做着梦
还必须拥有这些梦?
我们可还有空间容纳
又一场余温尚存、叠起的日落?
但那显然会是一场遗憾:
不曾见到这条路旁的树木,
呈现着夸张的美,
不曾见过它们如同高贵的哑剧演员
身披粉红衣裳,做着手势。
——不曾被迫停下加油,听见
那哀伤的、双音符的、木质的音调
源自两只不成双的木屐
漫不经心地噼啪踩过
加油站沾满油污的地板。
(在另一个国度,所有的木屐都会接受质检。每双的音高都如出一辙)
——遗憾啊,若不曾听过
胖棕鸟的另一支不那么原始的歌谣
它在破裂的加油泵上方
在耶稣会的巴洛克竹教堂里歌唱:
三座塔,五座银十字。
——是的,那将是遗憾,若不曾
混沌而无结果地思忖过,
在最粗糙的木鞋
与精致考究的木笼
切削而成的幻想之间
哪种联系可以存在数百年。
——从未在歌禽之笼
勉强的书法中研究过历史
——从未不得不聆听雨声
滔滔而下如政客的演说:
两小时不屈不饶的华辞美藻
接着是一阵突兀、金黄的沉默
此刻,旅行者取出笔记本写道:
“可是缺乏想象力使我们来到
想象中的地方,而不是待在家中?
或者帕斯卡关于安静地坐在房间里的话
也并非全然正确?
洲、城、国、社会:
选择永远不广,永远不自由。
这里或者那里……不。我们是否本该待在家中
无论家在何处?”
终将成为瀑布的,不止是山顶的云和溪水,还有或追逐或抗拒的我们。
如果将溪水和云看做平行的、永恒的主体,那么山脉就是附加的、暂时的客体。于是暂时的山脉便成为划行在永恒的溪云里的一艘小船,甲板上许多累赘。而这艘船(这座山)线条设计得并不流畅,它终将倾覆(当瀑布落下的那一刻,岁月从此飞逝)。
我们所能理解的运动是如此相对,甚至不清楚瀑布和山脉二者谁在远离。或许瀑布曾是山脉的家,山脉早已流离失所;又或者山脉这艘倾覆之船才是家,但也只是暂时的家,是寻找(回归)永恒的真正的灿烂故乡的一个栖身地,如拜伦的地中海,是李白的碎叶城。
而灿烂故乡是时空双义的,他乡只是此刻。从此刻的无意义坐标,去往灿烂故乡的历程,或称为旅行。
许多人旅行如同被剪出来的蒙太奇,在一张扁扁的画里,无意识地穿越自我的边缘,试图看画里的其他景象、灵魂。于是万事皆是电影:交朋友如看电影,谈恋爱如看电影,婚礼葬礼都像在看电影。而这种“看”是如此扁平,如此身在庐山,简直有如偷窥。
偷窥太阳,或是蜂鸟、石雕,并不比偷窥一个人更高尚。偷窥是雾里看花,是做梦回家,做梦时看不清,醒来后记不得。许多人为了去西藏而去西藏,二维的内心已装不下雪山上的一片雪花。
“在另一个国度,所有的木屐都会接受质检。每双的音高都如出一辙。”这国度仿佛大海。
回到诗首,瀑布的目的:入海。无论是太过心急的溪流,还是慢悠悠的云,都只有一个目的:入海。我们被世界的寒流裹挟前进,终将成为瀑布而入海,但至少我们可以选择抗拒,因为灿烂故乡永在上游。
网友评论
山脉看起来就会像倾覆之船的外壳,
身上垂满淤泥和藤壶。
我只是觉得,山脉好孤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