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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之一

江河之一

作者: 王胡砸 | 来源:发表于2022-01-05 10:22 被阅读0次

    重庆有两条江:嘉陵江和长江。我更爱嘉陵江,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她错认为长江,

    但这也不能怪我,大家都知道中国有黄河和长江,但其它的河流呢?除非你出生的地方就在江河旁边,并且最好能够走出家门,实际地领略比较一番江河之间各自的风情,不然我们对河流的印象就只能来自于书本和图片提供的零散片段,这何尝不是一种……刻板印象?

    站在朝天门——两江交汇之地——我曾问朋友L:这里到底有什么可看的。

    “看江水合流的地方,两种不同的颜色。”

    我看向观景平台下方,在江北、渝中、南岸三城区环绕下的三岔口,仿佛看到一颗青色的箭头自西飞来,撕开了横亘在前的黄色血管,青与黄的分界线在两江的角力之中时进时退,跳跃的浪头是士兵,浮沉的乱流是尸体。

    “哇。”我只能说出这个词。

    “其实,我才想问这里到底有什么可看的。”L靠在栏杆上,“几岁大的时候我就看过了,上学之后还坐过附近的缆车和渡轮,这里从来都是这样。”

    “所以说不要让本地人带你游览,因为所有的景点对他们来说都无聊至极。”我对他说。

    “你知道还叫我?”

    “所以,那一条是长江对吗?”

    “哪个?”

    “青色的。”

    L瞪着我久久无语:“你地理怎么及格的?”

    “地理课本上又不讲这个!”

    L用力在空中比划着,从天际划过一道弧线,“从我们背后过来,在朝天门长江大桥——远处那个——转折往东流的是长江。”

    我花了一点儿时间才分清东南西北,L鄙视地看着我:“你真的是北方人?”

    “不是北方人认得东南西北,而是在北方,你自然分得清东南西北。”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觉得嘉陵江更宽,然而事实证明那不过是我的错觉。现在想来,造成错觉的原因来自她的温柔。

    在嘉滨路和北滨路——以及常常被忽略的沙滨路,你能找到无数供人下到江边的小径,在那里,重庆人踩在软泥上,坐在石头上,泡在浅滩里,他们站在城市的最低点,呼吸着略带腥气的空气,与自己的恋人、老伴、朋友、父母、子女、宠物……或者和自己的孤独一起,享受闲暇。

    我曾在石门大桥下的浅滩上看到紫红色晚霞下携手的男女与奔跑的顽童,也在北滨路的荒滩水边遇到过脱掉鞋子卷起裤腿,把双脚浸在水中拨弄着泥沙还不忘斗嘴的老夫妻。我曾在雨天看到钓翁穿着防水服,站在没过腰身的水里冒雨垂钓,也曾亲自沿着长长的航路分水坝,一直走到那几乎位于江心的尽头,让航船荡起的波浪打湿双脚的鞋子。

    在枯水期,嘉陵江的滩涂上便会在短短的一季内覆满杂草和芦苇,这些植物比起我们更懂得珍惜时间,在洪峰到来前的短暂空隙中,它们。

    这个季节,你可以沿着江走很远很远,低水位给人们让出了大片的空间,足以容纳一城的人,于是这会儿也成了人们最喜欢去江畔游玩的季节。孩子们在翠绿色的芦苇海中浮浮沉沉,他们的父亲则插着兜,叼着香烟懒散随意地跟在后方。每一块凸出的石头上都有一个沉思的人——无论手里有没有钓鱼竿。更高一点的地方是野花盛放的领域,这里总有打扮得花枝招展,时不时为一个夸张的造型纵情欢笑的阿姨,和胸挂长枪短炮,在女伴们面前卖力地寻找拍摄角度的摄影大叔。周围工地上的民工下工后穿着油漆斑驳的外衣,三三两两地趴在更高处的步道栏杆上,笑看着下面的生活。

    嘉陵江容纳了许多,唯独容纳不了咫尺之外写字楼中的青年男女,我很少看到他们出现在这里,也许这里的环境太过粗粝而缺乏匠心,也许这里没法给游人提供一个明确的目的,更可能是因为这里鲜有新意。我们这代青年人更需要变化的菜单,按季度更新的电子产品和服饰,新的词汇和概念,鲜有人知的地点……人的爱恨悲喜变化不息,日夜奔流的江水反而显得循规蹈矩。

    我还记得第一次走上嘉陵江畔的时候,那时刚刚下过雨,裸露的江岸成了泥滩,零星的野草刚刚从洪水退去后遗留的泥沙中冒出来,一块块的散落在几百米长的滩涂上,像是得了斑秃。我顺着堤岸上的阶梯走下去,小心不在湿滑的石梯上摔倒。但真的踏上松软的地面时,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不过脚上已经沾满了泥巴,现在回头也于事无补,我尽量挑选着较为干硬的位置落脚,想要赶快走到更靠近江心的卵石地上去。

    半路上,泥沙里一串仿佛脊骨般的凸起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待到走近我才看清楚,那其实是一条长长的捕虾笼被半掩在泥巴下面,笼子上一节节的钢圈像极了脊梁骨上的骨节。我觉得有点好笑,又控制不住地开始幻想:若这是一截真正的脊骨,那该多么奇妙——它活着时要么是某种大鱼,要么就是更奇妙的幻想生物——比如龙,比如某种水怪……

    但它不是,而且……不止一条,我向前走着,又发现了几段捕虾笼的残骸。它们匍匐在那里,上面的网眼里塞满了如头发或者烂掉的水草之类的絮状物,周围散发出腥臭潮湿的气味。我不知道里面是否有倒霉的鱼虾,但如果有,捕虾笼的坟墓同时也成了它们的坟墓。

    就这样,我在阴沉的天空下,江边厚重的雾气中,压抑地行进着。这里唯一的色彩来自于岸边初生的嫩草。那草茎是那么细嫩纤弱,现在想起来,真后悔没有用手轻轻去摸一摸,感受一下它的触感,一定很特别。

    但我开始重新学会用触觉去感受身边的自然时(最开始必然是在童年里,可惜那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已经是很多年之后在雨后的歌乐山上攀爬时的事情了,那时的故事我们以后再说。说回首次在嘉陵江边探险,我在彻底弄脏脚上的鞋之后,终于踩上了坚硬的卵石,我在大大小小的石头间跨越着,有时特意站到一块大石头上四下眺望,江面上有几个小船一样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指示航道范围的浮标。

    那么孤独,却又那么寂静!我发觉这时我正和嘉陵江独处,我认真地看着她,她却不管不顾地闷头往东流。

    所以我一路的跋涉只是为了这个?我踩着石头,一直走到江水能够浸润我的鞋底之处。这时,我站在了重庆城最低的地方,身前身后都是一字排开的高楼,它们把我夹在中间,从云端俯视着我,似乎在问:

    你为什么要远离我们的庇护?

    看看你现在,在天地间不值一提。

    哗啦,哗啦,江水轻轻触碰着我的鞋子,上面的泥被一点点冲走,深绿色的江水似乎终于注意到了我,它摆荡着身体,似乎是在陈述:

    我从不欢迎谁,因为这里随时向所有人敞开,

    我从不青睐谁,但江水每一处都一样的柔软,

    你是否觉得身处低谷?

    而我与你同在。

    来吧,去吧,

    正如我来,我去。

    我与江的缘分就此展开,不久后,我因缘际会去武汉拜访同学,在那里,又正式地与长江相识。许多年后我终于到了南京,见识了长江入海前最后一段的雄伟,但那些过往我更想通过另一个角度来叙述——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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