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成功种活过一棵树。有一年把荔枝核埋在院子里,竟然破土而出,风霜雨露过去不知多少时日,就出落成一棵青壮大树,记忆中比家里的瓦房还高一些。也许是因为那时我还小,总觉得这棵树十分威武。事实上是否如此,却无从辨证了。
我曾在这棵树下睡过觉,发过呆,打过滚,拿着瓦片把沙子当米煮来过家家,挥着树枝假装自己是侠女在苦练武功。密密的树冠在空中时不时抖一抖,树叶上栖息的阳光碎片就惊得跌下来,一枚一枚地砸在泥地上,心神不定地晃来晃去。
但我只能见到这棵荔枝树青春的模样,未能等到它子满枝,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台风,就将它拦腰折断,残枝断梗败叶匍匐在院子里,满身狼狈,奄奄一息。只剩下半截树杆子凄惶地立着,大概伤了根本,后来也未能焕发生机,渐渐便枯了,再后来就不见了踪影,可能灶间柴火就是它最终的归宿。长大后我读《项脊轩志》,读到“庭有枇杷树”之句,心里很是惆怅,若我的荔枝树还活着,今也亭亭如盖了。
那时村子里的晒场旁边是一大片绿森森的树林,这树林在村子边缘地带,是本村与邻村的分界林,乡人常吩咐小孩去那里耙柴回去引火烧饭,我也常到其间浪荡漫游。树木茂盛,地面因为被人们踩得多,很少杂草,掉落的树枝、枯干的落叶都归于各家各户的柴垛,因此林下多的是空阔干净的土地,大热天时,有牛的人家就把大黄牛拴在那里乘凉。
记得有一次,我自己一人在树林里寻宝,那天没有风,没有树叶的摩挲声,也没有小鸟的振翅声,安静得好像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孤身站在四面环绕的大树之间,正思量要不要循着小路到林木深处闯一闯。突然间,却听到一声类似于叹息的声音,很长很长的一声,我顿时毛骨悚然,四处张望,不见人影。蓦地发现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一头牛卧着,正睁着亮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我心下忐忑,想起大人半夜说起的种种传说,再看看日影,似乎也不甚光明,不敢再呆下去,拔腿跑出树林。跑远了才想到,刚才我听到的可能是牛呼吸的声音。然而终是疑惑,后来便鲜少一人去游荡了。
晒场的另一边,靠近本村人家的地方,有一小土坡,坡上种着几棵尤加利树,抬头向上望,常见到大团的云被绊住在树顶上,半天走不开。晒谷子时,我被父母安排在尤加利树下的阴影里,像个稻草人一样,注意看着雀鸟鸡鸭,一旦见到它们出现,就要站起来,大声吆喝,不许它们靠近,若遇到胆大的尝试挑战我的威严,我就会跑过去追赶驱逐,绕着晒场跑一圈,决不允许它们入境。
最最重要的是看着天色,要是日头隐没,乌云远远在天边纠集成阵,我就得拿起大推铲,把晒在地上的粮食围栊成堆,装入麻包袋中。一般这时候,父母也会从地里急急赶回来,抢在大雨来临前把晒得热乎乎的谷子搬运回家。大多用单车运送,爸爸在前面握着车把维持平衡,妈妈和我在后面一左一右地扶着。有时候雨来得太快太急,回到半路就遇到大粒大粒的雨粒兜头打过来了,于是爸妈一边推着车飞跑,一边拿雨布盖着谷袋。现在想起来,有了二十几年的时光滤镜加持,旧时的田园生活似是乐趣无穷,但当时其实是很辛苦的,一旦被雨淋坏了谷子,就没法卖,也没法吃了。
也有悠闲的时候。雀鸟不来,鸡鸭不见,大大的太阳不落,一切正好,无忧无惧,我就可以坐在树下,在沙地上写字。目光所及之处,远处树色千重,无边无际,近处晒场宽阔,金黄色的谷子平铺在水泥地上,闪闪发亮。耳边不时经过的风声,时断时续,时缓时急。渐渐的有些倦意,便拿草帽盖着头,打个盹儿。半梦半醒之间,听到尤加利树上干掉的蒴果跳下来,打在帽沿上,接着又不知道滚落在哪里了。而梦里的江湖,却是再也想不起来了。
楝花风儿时的乡村,颇多楝树,常栽于屋前屋后。谷雨时节,楝花风起,淡紫色的花朵纷纷扬扬织满树顶,地上落了一层又一层。楝花一朵两朵不耐看,花片脆弱,颜色绰约,不免给人薄命的感觉。成片起伏时就如烟如雾,让人动容,小雨轻风时,更是让人惘然。
年少时我的踪迹只在村头巷尾,更大的世界太遥远,看过的花并不多,成群结队的花阵,看得最多的就是楝花了。模糊记得屋后有几棵老楝树,春末时叶子刚抽出不久,还没被晒得苍老,绿色清浅,日光一罩,似有若无,让人担心会融掉。花开时颇为盛大,千朵万朵,风致楚楚。
这几棵楝树枝繁叶茂,似不胜负荷,很多枝条垂下来,我常在其中穿梭,翩然欲舞,却不知道如何舞得好看,只是心里喜悦,忍不住跑来跑去,这根枝桠拨一拨,那串花朵摸一摸,不知不觉,落花满头。有时会把花枝低处的楝花掐下来带回家放着,不久就谢掉,被风吹散得不知何处去也,看着只剩下孤伶伶的枯枝,想着这一季春光又要流走,日子茫茫,人生无定,初初长成的我,心里不由浸了些小小的浅浅的愁绪。
在二十四番花信风里,楝花风最后,楝花谢了,初夏就清清爽爽地来了,天气未有大热,雨季还没开始,天地明朗清润,万物将盛未盛。而我的童年,早在年复一年的楝花清香中结束了。如今,我已经看过很多的花,在乡间,也很少见到成片成片的楝花了。这是属于故乡的花,而故乡,成为大人后,就很难回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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