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色青青

作者: Lisa呢 | 来源:发表于2018-02-07 05:49 被阅读42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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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又青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蔡爸蔡妈高兴极了。接到通知书的那几天,他们在村里把腰杆挺得直直的,见人就佯装关切地问与自己女儿同龄的孩子考到哪儿去了,顺便得意地把蔡又青考上市一高的好消息宣传一遍。

    她刚满16岁,个性腼腆,脸皮很薄。对于爸妈这种近乎献宝似的行为,她觉得丢脸极了,恨不得一整个暑假都窝在家里闭门不出。对于新学校,她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小秘密。在市统招过后,成绩过了一高线的学生,还要再接受一次摸底考试,并且根据这次摸底考试的成绩来决定哪些学生进入竞赛班,哪些学生进入普通班。

    这个小秘密,就是在正式开学前的这次摸底考试里发生的。该怎么说呢,真想捂起脸。小县城的厕所明显更加粗犷,门前用醒目的鲜红或者天蓝的油漆刷着触目的汉字:男/女厕所,门口处挂着一张蓝布门帘,一进门就是两排水泥砌的大墩坑,用齐腰的水泥墙隔出一个个坑位。而市里的厕所则明显婉约的多。她的目力所及之处,两个厕所在走廊尽头成直角彼此紧挨着,各自有扇暗红色的木门。木门上各镶着一块银色的铭牌,上面各画了一个小人,小人下面各写了一串英语。

    按说照正常的情况,她是可以分辨出来的,毕竟再仔细思考一分钟,就可以明显分辨出来,右边那个有穿裙子形状的铭牌才代表女厕所。但下一场考试就快要开始了,她的脑袋像抽了一样,左手径自推开了左边的那扇门。她还安慰自己,没事,毕竟都是有门的,她把门关上了,并且自始至终都在祈祷千万不要有人进来。然而,她提裤子的时候,关上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个矮个子的男生,一脸懵逼的走了进来。虽然这个时候,蔡又青的裤子已经提上了。但还是尴尬,她强装镇定,低着头站在那里,轻声咕哝了句:“滚”。

    那个男生楞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像他来时那样一头雾水的出去了。出去的时候,他特意的回头看了一下铭牌,说了句:“操!这到底是男厕所还是女厕所!”但蔡又青绝对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彪悍,等那个男生走远了,她才压抑着既害怕又羞愧的心情从男厕所里逃似回到了考场。

    整场考试过了,她的心情还没有平复下来,自然也没有考好。从考场里走出来,见到关切地拿着汽水等在一旁的妈妈,她忍不住哭了出来:“妈,我没考好,感觉糟透了!”蔡妈忙安慰她:“丫头,不要紧,进不了竞赛班,我们进普通班也蛮好的。”她没有告诉妈妈自己哭和讨厌新学校的真正原因,她说不出来,整个暑假就在这个令她觉得害怕和丢脸的秘密中度过了。

    然而,新的生活总是要开始的。暑假过完之后,蔡又青就成了一名真正的高中生。她的成绩中等,被分在了属于普通班阶层的高一(四)班里。报到那天,她是自己来报到的,没有让爸妈送,这让班主任吴老师佩服极了,连连夸了她好几遍。可十几岁的小孩最需要的就是集体认同感,他们讨厌和害怕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不一样。所以没有让爸妈来送她这件事让蔡又青觉得丢脸,她想她应该让爸妈来送她的,这样她就与别的孩子没什么不同了。

    当天晚上,班主任把全班同学集合在教室里,从第一排起,一个挨着一个做自我介绍。轮到蔡又青时,她想起了当时的热播剧 《十八岁的天空》里的同学做自我介绍的时候,都会把自己的名字写到黑板上。她也有样学样的把自己的名字写到黑板上去了,当时,由于激动和害怕,她的胳膊在发抖,笔画都在颤抖,。全班一共64位同学,接下来的同学很轻松地讲几句,就从讲台上下来了,没有一个像她那样把名字写到黑板上去的,没有一个。“蔡又青”这三个又大又颤抖的字孤单怪异的挂在黑板上,显得傻极了。

    最后,班主任做总结陈词的时候,又把蔡又青自己来报到的事件说了一遍,夸奖她独立性强,号召大家不要做“小公主”、“小皇帝”,要像蔡又青同学学习,又说她把名字写在黑板上的方式让人印象深刻,他已经记住了蔡又青的名字。可班主任吴老师说的每一句表扬,在16岁的蔡又青这里,都起了反作用。她把头埋得低低的,脸红得烧起来了,“多么傻,多么傻啊!”她后悔自己做出的遭到老师表扬的每一件事。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了,蔡又青抬起头,注视着黑板,她想从座位上站起来,把那三个大字擦掉,但羞怯的性格,使她无法刚刚被点名表扬后,就从座位上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黑板前把名字擦掉。也许你会说,这有什么关系吗?但她就是这样一个敏感、孱弱的纠结体。新生开学的前两周是军训,正课是不上的,老师不用写板书,也还没有安排值日生值日。蔡又青这个名字,在黑板上挂了一个星期。

    除此之外,还有让蔡又青担心和害怕的事,她怕当初撞见她进男厕所的那个男生认出她来。但是她又安慰自己,毕竟都过去两个月了,他肯定早就忘记了。蔡又青没有看到那个男孩的脸,除了用眼角的余光瞥到的小平头,个子不高,瘦等基本特征外,再也记不起别的什么了。假如再一次的在人群里相遇,她想她应该是认不出这个人的,她也下意识的要忘记这件事,忘记这个人。但男孩没有忘记蔡又青,那个在男厕所对他说:“滚”的女孩。

    这个叫做徐砾的男孩,在那个尴尬瞬间,牢牢地将蔡又青的样子印在了脑海里。她留着细碎的短发,圆圆的小苹果脸,皮肤白白的,小小的嘴巴吐出那个“滚”字的时候,右颊边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这样的脸笑起来应该是很好看的吧?他还记住了她当时穿的衣服,胸前画着卡通猫咪的红色紧身T恤和宽松白色马裤。

    他没有忘记她,只是身陷军训造成的迷彩海洋中,按照相貌特征去找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

    蔡又青失策就失策在没有在考试回家的当天,就把这件红色T恤和白色马裤扔掉。但这个也怨不得她,她的衣服很少,家里经济紧张,妈妈从未注意过她的穿着。她大部分衣服都是姐姐穿旧的,往往都过了时,穿上去显得怪异。这两件衣服算是好的了,她舍不得扔。

    脱掉迷彩服,换回日常服装的上课第一天,蔡又青就穿起了这套衣服。做广播体操的时候,徐砾看到她了。原来她是四班的,就在自己班级隔壁。她的头发比暑假的时候长一点了,因为军训,手臂和脖颈后面的一小块皮肤都晒得黑黑的。她在人群里看起来蛮普通的,如果不是那次尴尬的遇见,他大概不会注意到她。

    但他毕竟是注意起她来了。做操的时候,眼神会有意无意的往她身上瞅。好几次这样之后,旁边的周澄顺着他的视线瞅过去,发现蔡又青后,扭过头去对徐砾做了个鬼脸,那意思是:我操,有情况!徐砾马上把右手食指贴近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倒霉的是,教导主任正在他们班级的那条队伍里视察,正好逮到他们俩在做小动作。“挤眉弄眼地做怪相,不好好做操,你俩干啥呢?”教导主任的声音很大,惹得大家纷纷扭头。这时正好做到第五节的体转运动,从蔡又青的角度,右转180°正好可以看到他们。察觉到她的目光,徐砾抬起头对她笑了一下。

    蔡又青的心跳了一下,他是在对我笑的吗?下意识地,她觉得这个男生有点熟悉,小平头,矮个子,瘦。突然,她想起来了,难道这就是在厕所里遇见的那个男生吗?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穿的正是与那天一样的红T恤,白马裤。她后悔极了,不该穿这身衣服,早该把这身衣服扔掉的。怎么办?他一定是认出我来了。当时的尴尬场景又回到了脑海里,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好在广播体操很快就结束了,她一溜烟的跑回了宿舍,换了一套衣服才又重新回到教室里坐下。

    她的座位在第四排靠近走廊窗户的地方,她刚在座位上坐定,就看到刚才那个给她造成惊吓的男生了,他的旁边还跟着两个陌生的男孩,从窗户那里,探过头去看她。“就是她吗?”他们笑着。蔡又青脊背僵直地坐在那里,心里充满了对走错厕所的悔意和对那个男生的恨意。“这么丢脸的事,为什么还要到处去宣传?为什么不能顾全一个女生的面子呢?”

    她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八婆似的男生了。她觉得,虽然在误入男厕所的这件事情上,自己的表现确实奇葩了些,但他跟个大喇叭似的到处讲,还专门领着人来看她,真的就太过分了。那个时候,蔡又青还不知道这个男生的名字,她在心里叫他“八婆”,并且诅咒他一直长不高。

    直到两个月后,学校组织的秋季运动会上,她才知道他叫徐砾,是高一(五)班的体育委员。男子800米比赛的时候,蔡又青混在人群里仔细看他,“八婆”长相很秀气呢,女生缘也挺好。他跑起来的时候,那些女生都声嘶力竭地为他加油。他跑起来就像旋风一样快。如果不是性格这样差劲,倒真的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生呢。

    其实,徐砾并没有把那件事告诉给其他人,他只是在课间操结束后周澄逼问他是不是对那个女孩有意思时,没有否认而已。是周澄非要拉着徐砾从蔡又青班级前的走廊那里经过,探过头去看那一眼的,另一个男生是来凑热闹的。

    后来蔡又青在学校里常常能见到徐砾。奇了怪了,他好像是专门长在她要经过的路上的一棵树一样,去餐厅吃饭的路上,可以遇见他,去小卖部的路上,可以遇见他,下晚自习回宿舍的路上,也可以遇见他。但每次,蔡又青都是像见了鬼一样,低着头快步走过,从不曾抬头望过他一眼。

    徐砾是希望结识蔡又青的,他有些喜欢她。她越是不看他,他越是希望她能够注意到自己。于是在经过蔡又青身边的时候,唱歌,吹口哨,故意跟身边的周澄大声地说着话。但这些拙劣的伎俩无一例外的都失败了,蔡又青木然的像一块石头。一次次地,在两人擦肩而过的那段距离里,徐砾的眼睛热起来,又凉下去。

    已经进入青春期了,蔡又青多少是懂一点的,她知道一个男生这么持之以恒地出现在一个女生面前,不可能仅仅只是想要捉弄这个女生。她觉得徐砾可能是对她有点意思。徐砾的注视给蔡又青带来少许虚荣的满足。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再讨厌徐砾了,但心里多了对他的少许气恼。这气恼也是带着少女气的,为什么总是这样的无言的注视呢?请给我写信,或者直接走向我说话才是更有男子气概的行为吧?

    但高中时期青涩男生的喜欢不都是这样的含蓄和婉约吗?他会等在你必经的路上,用热切的目光注视你,唱歌,吹口哨,大声说话,做出种种献宝的行为期待你能够望向他一眼。这一眼是药,可以医治男孩走向女孩的所有忐忑、自卑与自我怀疑。这一眼,是一切故事发生的基础。

    而这一眼恰恰是当年的同样青涩的蔡又青所无法给予的。

    她讨厌自己是个女生,拒绝认同自己的女性角色。从小学二年级,她再也没有留过长发,也没有穿过裙子。买东西的时候,避开一切女里女气的东西,蕾丝、花边、蝴蝶结、粉红色等,向中性风、甚至男性风靠拢。按照她的喜好,她会把自己往格子衬衫,牛仔裤,球鞋,单肩包上打扮。但现在的家庭情况,使得她失去了选择的权利,她只能从姐姐的旧衣服里,尽力挑出一些还能穿的。

    蔡又青从姐姐的旧衣里,挑出这样一件运动外套。它是黑色的,有些小,但还能穿,领口上和袖口上镶着橙色的边,不是很好看。如果还有别的选择的话,她是不会去穿它的。

    那是七月份,夏天,天气炎热,教室里开着空调。他们把空调温度开得很低,16°,坐在教室里必须得穿件外套才行。蔡又青在T恤衫外面,穿起了这件外套。

    但是走到外面就不行了,32°~35°的高温,走一圈全身就像被水洗了一遍似的。即使是这样,她还坚持穿着这件黑色的外套。别人奇怪地瞄她,她也不脱,问她,她就说冷。

    其实是她的胸部开始发育了,她觉得很丑,穿外套是为了要把它们遮住。

    奇怪的是,一个月后,再在路上看到徐砾的时候,他身上也穿了一件跟她类似的黑色外套。难道男生也有这方面的烦恼吗?他是不是脑袋生病了?而且,蔡又青用眼角的余光发现,徐砾好像在学她,走路的姿势开始跟她有点像了,步子的频率迈得很快。

    长久地期待和向往,使他变得像她了。他依旧注视着她,目光如水,一次次充满希望的热起来,又一次次遭受挫败的凉下去。

    他们像是一起在玩一个游戏,一个叫做看谁会先放弃坚持的游戏。他坚持注视着她,她坚持不看他。

    次数多了,蔡又青在徐砾的目光下走过的时候,心理活动逐渐变得微妙而丰富。起先只是羞涩的气恼和少女倔强的坚持,后来又加上了一点虚荣的满足,再后来,就开始有对他的怜悯了。

    有时她在心里骄傲地想:“放弃吧,你是赢不了我的。我不可能先去看你。我不可能爱上任何人。”但这骄傲里,不知怎么的还混合有一种悲壮,这种悲壮难以描述,但让她想哭,让她怜惜自己。

    有时则心里酸涩,有一种对他的抱歉:“你为什么要遇见我呢?遇见谁都比遇见我好。对不起,我没劲透了,推不动,打不动,像块石头一样,任你怎么样都是没有反应的。”

    这些复杂而微妙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使得她每出入一次教室,都要花好几分钟来把这种微妙的情愫从脑子里甩出去。她越来越少地出去了,像是也变成了一棵长在座位上的树。

    蔡又青对徐砾感到抱歉,她眼看着这个男生越来越像她,也在大夏天穿黑色外套,走路时的步子开始迈得很快。她觉得自己把一个原本阳光开朗的男生拖进了黑暗里,而这黑暗原本只是属于她的,她不想把它传染给任何人。

    “对不起。对不起。”她在心里说。

    蔡又青始终不曾抬头看他,加深了徐砾对她的好奇。

    长达三年的高中生涯里,他们也是说过话的,那是仅有的两次交集。

    高二的时候,年级里组织集体郊游,大家商量好了去枫林玩。那是一个秋天,红叶似火,枫树林里美极了。少男少女们兴奋地骑着单车在宽阔的林间道上穿行,他们不断地发出明亮和欢快的笑声。秋天金黄色的风迎面吹来,空气中有一种微醺的味道。

    蔡又青单独骑了一辆单车,也走在同学们中间。现在是秋天,她可以光明正大地穿那件黑色运动外套了。

    徐砾和周澄共骑了一辆单车,徐砾在前面卖力地骑着,周澄反着身子,脸朝后坐在单车后座上。他看见了人群中的蔡又青,赶忙拉徐砾的袖子,笑说:“嘿,哥们,向后看!”

    徐砾心跳了一下,停住车子,向后望,穿着黑色运动外套,独自骑着一辆破旧单车的蔡又青在人群里落单而显眼。但她似乎一点都不介意,眯着眼睛,表情惬意而满足地享受着这潋滟的枫林秋色。秋日的阳光透过婆娑的枝枝叶叶洒得她一身金黄,她额前的短发被风吹起,像猫身上细碎闪光的绒毛。

    徐砾停了下来,等待她的靠近。

    车辆陆续在他们之间穿过,几分钟后,蔡又青撞上了徐砾的车子。

    她如梦初醒,慌张地抬眼,却几乎立刻低下头去,嗫嚅着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看着她,带了点调皮,笑说:“对不起,我是故意的。”

    她立刻骑上车逃走了,背影仓皇,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秋游结束后,再在走廊里遇到,周澄就编起来了顺口溜:“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是故意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蔡又青想这个周澄还真是聒噪啊!

    她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了,置若罔闻,视而不见地低着头快步走过。这个姿势是她亘古不变的盔甲。它保护着她。

    周澄开始嫌她没劲了,说徐砾一定是脑子有病,才会对这样一个没劲透顶的女生感兴趣!但徐砾还是没有放弃,继续悲壮地做着那棵长在蔡又青经过路上的树,他的目光依旧如水般落到她的身上,热起来,又凉下去。

    蔡又青想:放弃吧,你赢不过我的。

    高三开学的时候,在校门口遇见,徐砾终于鼓足勇气走上来:“喂,可以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吗?”

    “没有。”

    说完,蔡又青就跑开了。

    从此,徐砾再也没有上前找过她说话了。

    学习紧张起来,蔡又青不再经常的看见徐砾了。偶尔,在校园里遇见,她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悠悠地落在自己身上,只是凉热的交替不再那么明显,变成一种悠悠的东西了。

    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天,他们又在校园里碰到,徐砾穿着那件黑色外套,手抄在牛仔裤的兜里,身边多了一个女生,长发。他们并肩走着,距离挨得很近。蔡又青低头走着,看不清那个女生的面貌。

    “他们是什么关系呢?是情侣吗?” 她想。

    然后她听见徐砾对那个女生说:“她还是不肯看我,我放弃了。”

    从看见徐砾身边出现的那个女生时,她的心里就涌上一阵难过。“她还是不肯看我,我放弃了”这句话,使这阵难过到达了顶峰,那是一种心痛的感觉,像是一把刀直直地穿过心脏。

    但是蔡又青还是向往常一样,低着头快步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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