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想你,妈妈。
戴着闷热的口罩,从农贸市场买完菜出来,已过了下午5点,她提着菜篮,穿过刚撒过消毒水的街道(路面上还有水渍),走到对面河边的人行道,那里沿着道路,有一排柳树可以遮阳。天气很热,即使已是傍晚5点。这一年的夏天,于她而言好像被遗忘在了季节之外,却又在某一天突然到来:她还记得她上周同样出门买菜——她生平第一次一个人单独买菜——也是下午回来时,走出市场的一块块铝板搭连起的屋顶,即刻感到了一阵扑面的热气,随着明晃晃的阳光拍打在她的身上,她这才意识到已经是夏天了——没有过渡——似乎天气刻意绕开了一个季节,忽然将5月提上了日程。
去年,她刚刚以优异的中考成绩升入本市最好的高中——但想想也不是刚刚,毕竟按着时间算来,她也马上是高二的学生了。在同龄的女孩,都早早地呈现出青春期发育的症状:长高,隔上大概一年多时间换的大一号文胸,课上偷偷拿出小镜子化妆……她却还仿佛停留在12岁最后的童年:娇小的身躯,早早近视的双眼戴着的红色方框眼镜,眼镜后的单眼皮,以及宽大的运动服和发卡夹起额前碎发后光溜溜的额头。这样看起来年幼的她提着菜篮,一个人穿过阒静的马路,画面总是显得不大和谐。可今年,不和谐又似乎成了常态,她的城市,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用今天的经历,解答昨天的疑语,并在晚间又问自己同样的话:“明天会是怎么样?”
天气很热。但还好沿着河边人行道生长的一排柳树,可以遮阳。顺着人行道一路走到尽头,再经过一家大型超市,便是她家楼下。她走到尽头,停下。尽头末端的最后一棵柳树,投下线条似的阴影,将她眼前的道路分作两份。她即将从阴凉处走到明亮处。河水反着夕光,河面之上天边的太阳,已经有一半沉入群山,那里的气温看上去已经十分温驯了。连片的稀薄云彩,仿佛粉橘色的膜贴着天边,像是蝴蝶的翼,又在风里抖落鳞粉,落到河里,河面因此闪着潋滟的波光。
回家,到达家门口掏出随身挎着的小包里的钥匙,开门,可以自由地决定是否要换鞋;离开时忘了关掉空调,屋内气温有些低,在门口站了些许时间的她竟然打了一个冷颤——可即使这样,也没有人会来唠叨她,做语重心长的老旧教导。一切都很自在。很随性。
她提着菜篮去往厨房,洗菜。黄瓜要切掉两头的蒂;青椒中间的辣粒要去掉;土豆若是老了,吃的时候要先削皮;番茄如果切片做糖沙番茄,也要剥皮。简单炒一个土豆片好了。但在此之前要先蒸饭,用盛米饭的小碗去口袋里印米,印平平的一碗——哦,不。现在只要小半碗就够了——淘米,大概淘洗两次,第三次接了水,连着水一起倒入电饭煲,再多添一点水进去,避免糊掉。按下闸。现在开始炒土豆,切好的青椒倒上生抽,待锅底适当,倒上油,倒入青椒,倒入切好的土豆,翻炒,等到快要起锅的时候放上盐和其他喜欢的调料,不过要听话,味不要放得太重,对身体不好。烧一个黄瓜汤?
汤和菜都做好了,电饭煲也已跳了闸。式样简单,碗筷也可以很简单,不需要再那么麻烦地准备三人份了。静静地吃饭(菜虽然是自己做的,但却没有所谓的吃自己做的东西,就会觉得特别香的感觉,可能是早过了那样的年纪了)。之后将碗筷放入洗碗池(还是明天再洗吧),去洗澡,淋浴,洗完头发现,沐浴液没有了,今天离开的时候一直记挂着买,可终究还是忘了。她摇了摇头,好像对自己有些懊恼。穿好睡衣,去他们的房间,从梳妆镜前的抽屉里,取出他们常用的大功率吹风机,她不小心错拉了另外的抽屉,抽屉里摆着他们的照片,还有打碎了的相框,是她上次偶然打碎的——“好吧,我承认,不是偶然,是因为气愤”——她后来用小塑料袋,将碎玻璃一一装好,现在它们安详地躺在那个抽屉里。
她拉出正确的抽屉取出吹风,完全吹干已有些自然干的头发,将吹风机又小心放好,离开他们的卧室时温柔地关上卧室的门。她打开客厅的电视,为了关上它。之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睡下。环境安静,适合睡眠。不隔音的墙外再也没有夜半的呼噜声传来。她紧闭双眼,摆好最容易入梦的姿势,左边贴着枕头,嗯?睡不着吗?那就右边贴着枕头:还是睡不着。她在床上辗转,后来后脑勺贴着枕头,刚刚吹的蓬松的头发,即刻压得不成样子了,她盯着天花板,天花板的灯,显出隐约的灰影。唉——终究还是要下床。她脚摸索着找到床沿边的拖鞋,没有开灯,走到窗边,拉开深色窗帘,她看到远山在星辰的微光下,显露出的似将消退的淡影。
去到床边的书桌,拿出日记本,写下一个女字,划掉;专注地感受着夜里逐渐下降的温度,她再次写下一个女字。
划掉。
她耷拉下她的头,疲倦地将日记本合上收好,专注地感受着夜里逐渐下降的温度,有些凉,她回到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过了一会儿后又下床重新下床,去到书桌边重新拿出日记本,写下:我还是想你——
之后,她走到窗边,凝视着群山的轮廓,轻轻地说:妈妈。
声音很小。小到她自己都没有听到。
(文章同步于微信公众号“默尔索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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