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面,到底是个什么鬼?
若按人生阅历来说,我或也可自诩见过世面。到底也曾使劲爬出了这个村,这个县,这个省,还一直往南,再往南,一直到了那海边,一直到爬不动了为止。
这一路,看了各样笑脸、各样悲伤,各样的街、各色的夜;有很多的美食,很多的酒,很多的歌,也听了很多的故事……直到有那么一天,我突然就觉得心好满、好倦、又好空,不想往前,更不想回头,看看自己人生的样子,有点想吐,有点醉。
这世面,于我的人生,似乎更像一种情绪积攒,有质,却又无形无味,总觉得捞不起来什么,更无所获益。
爬回家乡,发现村中的小河,变得那么小,小的就是一条水沟,是水真的变少了,还是我的眼光高了,总之,同样的河,我就是找不到小时候对它的畏惧和喜爱。而我偌大的县城,人类繁衍至今,也总共才四万居民,倾巢而出,也只能成就外边一个镇,或一个村的偶然热闹。更有趣的是,小小城里,若谁家被贼偷了,半个小时不到,全县就传遍了。街头人人交头接耳,各种预警,防备,人人看起来都似贼,或都似被贼惦记上了。
在这里,所有能引起人群骚动的事件,总似一阵紧跟一阵的山风,刮完一回,又一回,没有停歇。渐渐,楼下再有打架事件,摔东西,孩子哭,女人闹,各种咆哮,我只无动于衷了,再也不会热切地跑下去劝架,窗开得越来越少,窗台上渐渐积满了灰尘。
日子,于是更多是沉默,麻木。世面于我,似乎更多的是修炼了一颗世故心。
深山的阿婆,说她活了七十多岁了,还没出过本县的地界,我不禁沾沾自喜,在她面前,我心中油然生了份骄傲与优越,我是见过世面的,我眼中的天地比她的天地理所当然要更宽广更精彩的。
也只能在那深山老人家面前,有那一刻自豪罢了。其实只要我一转身,就弱爆了,我能分分钟打败自己。
比如那天爬山回来的路上,爸妈碰到一位熟人,他们聊了半天闲话。待回到家后,妈妈才跟我说:“你发现没?那位大叔一直在盯着你看,你那脸蛋红扑扑的。”
“红吗?我怎么没感觉,可能是刚爬山的原因,脸上出汗,腌到了,真是好尴尬好丑。”
妈妈笑:“怎么会丑呢?也不看谁生的,真是。”
我不免沉思,这话,好像没毛病,但我的自信呢,想必早被狗吃了。
想大叔衣着朴素,脚踏解放鞋,腰挂大柴刀,站在阳光下,侠光满面。鬼知道我当时怎么一回事,看到大叔投过来那奇怪的眼神,像是质询,像是欣赏,更多是好奇,使人蛮有压力。我敏感中就是不好意思了,也自然不喜欢他的存在,碍着我的自在了。我脸上有点烧,就转过头一直躲在一边不说话,只听他们瞎扯,还催着他们快走。
我这怂样,足够证明我就是上不得任何台面的,我似被人当场揭了短处,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只需一个眼神,就把我秒杀了。
没有办法,我走不动,也飞不起来,世面,到底在哪里?
我也想四平八稳,也想有足够自信,有一张厚实的脸皮,能登台,能亮相,能来去自如,能江湖潇洒。闺女说,看书吧!于是,我不停的看,看入迷了,眼睛都看近视了,书中的世面,真是精彩。可我发现,我的脸皮依然薄如蝉翼,见不得几个人,而一份我忌讳的执念,却无形而来,原则加歪理,倒先说服了自己:“你就乖乖地,接受一切现实吧!”
妹妹批评我说:“你真是个怪人。”
怪就怪,我承认没她见过的排场多,她在任何场合,都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可以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而我总有那么多顾虑,畏畏缩缩。而我又不屑于她的指摘,都说知识就是力量,世面的概念,我求于书籍,又愈加迷茫起来。
父亲说要找一对磉石,在八亩田的山上,我跟了去,满山转悠,后面证实,是被挖机埋掉了。这对石头,是民国时期为了在这里修建寺庙而雕刻的,围着这个话题,父亲和姑父展开了讨论。
我一直认为,自己能有足够的能力去解读这个世界,可是姑父的话,如一盆凉水浇下来,完全颠覆了我有限的认知。
这个山村,现有六百余人口,在我小时候还多些,村小学也有上百学生,我以为,社会主义生活好了,现在,就该是村子最繁华的模样。
围绕着这座没修建成功的寺庙,姑父他们追溯到曾经在这里居住的某某人家,和以前大山里很多的旧址。我疑惑,哪来那么多古迹?那时候的人,都住山上吗?
姑父笑着说:“你不知道吧?这个村子人口最多的时候,是在一次革命之前,有六千多人,我们县,总共有二十多万人,现在才十四万人,那时在我家的老屋后面,还有两座大院,那三座房子里,就住了两百多人。”
我完全被这信息震惊到,不敢相信,因问道:“那人呢?为啥这个村只有几百人了?”
姑父语气很沉,淡淡道:“为了革命,为了抗日,为了解放,一路过来,被敌人杀没了。”
他转头看向父亲:“记得老辈说,某个村,都是一次被屠光了的。”父亲点点头,他们一度陷入沉默。
我喃喃:“六千多人,我们这个小村子,得多拥挤,多热闹?”
姑父说:“当然了,那个阿婆住的大山里,就是我们曾经的九队,都有几十户人家,四五百人,现在只有两老人了。云台山是十一队,也有几十户人家,现在,只有几个人在那养鸡放羊,也不属于我们村了。”
姑父和父亲话题越绕越远,讲起了很多事,所有我见到过的,或没见到过的人,他们的生命历程,就像写不完的书。包括那位砍柴大叔,他竟然是林场的书记,这里的每一寸山林,都有他走过的足迹,每一棵树,花开花落,他都非常清楚,我不由生来敬意。
我又想起了大山里的阿婆,那位没有走出过县界的老人,想她今日孤零零地坚守在那片曾经热闹非凡的土地上,看岁月是如何一位一位带走她身边熟悉的人,每次听她娓娓道来往事,那么从容淡定,勇敢无畏,想她的岁月是可回首相望的,可以被记载的,精彩而明白。
外面的世界越来越繁荣,她的世界,却越来越冷清,想来只有真正的无悔人生,才能坚守住寂寞,才能如此谈笑风生,乐观开朗。我终于看到了她的世面,是我无法触摸的深度,她的天地,是我无法企及的广阔。于是,我曾在她面前的那一刻优越感,瞬间荡然无存,原来我从来就没有资格,去傲视任何一个人。
听姑父和父亲聊天,真是一种享受。我想,所谓的世面,并不需要刻意去展现,做自己,安然于岁月,听身边人的故事,看人间风云沉浮,脸皮薄又如何?脸皮厚又如何?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人生。
世面,岂止于人群中游走,在历史深邃处,在真理上,怕是一个人永远也见不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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