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青梅竹马、今生无缘
《桂花月明时候》
夜里，陆小芝一直靠在院子里的凉椅上，月华如练，清凉透明地从天空流淌下来，整个院子里明亮通透，除了陆小芝头顶的桂花树在地上投射出一片巨大阴影。
风从远处吹来，混合着桂花的香味，粘在皮肤上已经带了一层八月的凉意，陆小芝起身走进了屋子，将满院的月光和清香关在了门外，连同无数心心念念的时光也并关在了门外。
也许，只有真正走到了告别的时候，才会明白曾经再无法释怀也不过瞬间的转身而已。或许疼痛，却终究学会割舍，终究月白风清。
（一）
是什么时候遇到向楠的呢？
陆小芝似乎已经记不清清楚了，只记得是在很小的时候，一个桂花落满院子的日子，向楠和他的妈妈风尘仆仆的出现在院子里，从此，成了陆家的邻居，也是这个院子一半的主人。一直以来，九溪镇老房子的格局都是两户人一个共同的小院。
在陆小芝的眼里，向楠是不属于九溪镇的。他说着与九溪镇方言格格不入的普通话，长长的眼睫毛像一片黑色的轻薄的羽毛，他很斯文，不会像九溪镇的小孩子肆无忌惮的打闹和哭笑，笑起来露出一个好看的酒窝，他伸出小小的干净的手对陆小芝说“你好，我叫向楠，你呢？”，奶声奶气的普通话只把只把童年时代的陆小芝听呆了。
六岁那年，向楠和陆小芝进了九溪镇唯一的一所小学读书，坐了同桌和形影不离的玩伴。每一个清晨和中午，他们背着书包走出长着古老的桂花树的小院门口时，都会听到身后向楠妈妈的声音“楠楠，你是哥哥，要照顾好妹妹！”向楠也总会转过身用稚嫩的声音脆生生的说“知道了，妈妈”，然后拉起陆小芝的肉肉的小手。
向楠的学习成绩很好，又懂事听话，很受老师喜欢。当陆小芝带上红领巾的时候，向楠的肩膀上已经多了三条红色的杠杠，开始认真的检查早操。
在陆小芝的眼中，整个童年时代的向楠都是让她学习榜样，唯一的一次例外是镇上有一个小朋友在班上叫他“杀人犯的儿子”，然后向楠打了人，被老师罚站在门口。
也是在那个时候，陆小芝第一次知道向楠家突然搬到隔壁的原因。早些年前，向楠的父母和朋友合伙在嘉安市办了个工厂，生意有了起色后，几个人便有了异心，合伙骗走了向楠爸爸名下的所有财产。一次争吵中向楠的爸爸失手杀了人，被判了十年有期。向楠的妈妈只好带着向楠回到了九溪镇的老房子度日。
“可是，向楠，在小芝的心里，你永远是好人。”陆小芝说
（二）
有一年春天的下午，陆小芝和向楠跟着隔壁院子里的郑小五到九溪镇边上的一片竹林里采竹笋。郑小五从小跟着父母在地里干农活，体力自然十分了得，兜兜转转了几圈之后就消失的没影了。偌大的竹林里，只剩下陆小芝和向楠依偎着坐在地上，黑色的小脑袋像两颗从土里长出来的蘑菇。
“向楠哥哥，你看那里有一颗笋”
陆小芝依旧沉迷在采笋的乐趣中，完全没有意识到没有郑小五，他们会迷路。当她拿着兴冲冲的拿着一颗笋对向楠露出明媚的笑容时，却没有看到脚下厚厚堆积着的竹叶中有一个新砍的竹茬，陆小芝踩了上去，只觉得有东西瞬间穿透了鞋底，疼痛的刻骨铭心。
陆小芝嚎啕大哭起来，吓坏了远处不明所以向楠，他跑过来，看着陆小芝大颗大颗的眼泪和鞋底渗出的殷红，心里放佛被锥子扎了一个窟窿。
“小芝，别怕啊”
向楠稚嫩的声音里带了颤抖和慌张，他手忙脚乱的脱下衬衫，用竹茬划下袖子的一角，包扎好陆小芝的伤口。
“小芝，我们回家，回家”
陆小芝继续哭着，向楠吃力的背起她向竹林外走去，小小的身影像是两只移动的蘑菇。却不知道一开始就错了方向，只会越走越远。
身后的天空逐渐暗了下来，云朵的罅隙里透出落日暗红色的光，暮色格外寂静，只剩下草丛里的小虫偶尔发出几声低低的鸣叫。
“向楠哥哥，你说我们会死么？”
“嗯？”
“大人们都说九溪有狼，专吃会哭的小孩”
“不知道，但是小芝，我会保护你的，有狼也先吃我”
向楠稚嫩清晰的声音扩散在寂静的空气里和陆小芝的耳膜里，轻轻的却带着十分的平静和笃定。只是他没有看到陆小芝趴在他的背上，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
月亮爬上中天的时候，陆小芝和向楠在距离九溪镇几公里外的草丛里被找到，是郑小五发现他们不见了，回家带着大人来找他们。那一晚，陆小芝被送进了医院，向楠和郑小五却在自己家的院子里跪倒深夜。
（三）
时光如水，波澜荡漾的一晃间，陆小芝已经升上了初中，只是不再和向楠同班。向楠买了自行车，每天载着陆小芝上学和放学。
初中的生活变得单调而忙碌，陆小芝开始整天湮没在题海里，成绩却依旧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而向楠还和以前一样，各科名列前茅，只是身后多了些许给他塞情书的女生。
每一个夜晚，当陆小芝熄灯睡觉或是面对满卷子的蝌蚪文昏昏欲睡时，都会远远的看见向楠的窗口发着微白的光，然后陆小芝就失眠了，甚至变得慌张。
“陆小芝，你的脑子里装的是不是浆糊？”
初一的第一次期中考结束以后，数学老师看着陆小芝试卷上可怜的分数冲她吼到。
“我看陆小芝是早恋了！”下课后大家七嘴八舌的聚到一起，开始讨论讨论各种看到的或是脑补的画面。
那一晚，陆小芝没有照常坐向楠的车子回家，月亮升起来的时候，陆小芝才从学校的小山坡上走回了家。
镇子上的月亮总是格外的明亮，像是一层层透明的波浪柔柔软软的积在地面上，又像是冬天铺满轻薄的白色的霜，桂花树安静的伫立在月光下，叶子变成一团团深青的轮廓。
陆小芝推开院门，却看见向楠正靠在门边的墙上，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月亮照在他的脸上，朦胧而柔和。
“怎么才回来？”
“额，我随便走走。”陆小芝恹恹的说着，走到桂花树底的秋千边坐下，聋拉着着脑袋。
向楠也走了过来，蹲下身，却分明看到陆小芝眼里掉出一颗透明的钻石，落到他的手背上，碎了，带着微微的温度。
“小芝，没事，以后我给你补课。”
向楠伸出手拍了拍陆小芝的肩膀，站起身来说：
“小芝，抓紧啦！”
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带着淡淡的香味，桂花树的叶子哗啦作响，坐在秋千上的陆小芝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送上高空，在秋千的最高处，陆小芝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心声：
向楠，我喜欢你！
从此，陆小芝的心里多了一个秘密，她不在乘向楠的车子上学，而向楠也没有反对，只是在陆小芝的身后远远的跟着。
（四）
陆小芝最终还是没有考上嘉安一中，只得到嘉安市的另一端读了二中。放榜那天，向楠站在陆小芝的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说：
“小芝，不怕，反正在同一座城市，我会来看你的”
高中的日子更加枯燥和忙碌，无数的试卷和参考书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垒上书桌，陆小芝简直觉得那些日子就像是在仲夏无数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被人锁上了窗子，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躁动。
向楠也更加的努力，闲暇的时候会抽空坐地铁横穿整座城市来看陆小芝，带着陆小芝去吃遍嘉安市大街小巷的美食，在时光小站里给未来的彼此写信，在嘉安积翠江的轮渡上看日落，或者坐在校园桂花树下的草丛里看月亮，原本，那是陆小芝最开心的时候。
只是，当向楠说“小芝，哥请你吃饭”，“小芝，哥带你看电影”时，陆小芝的心突然像被丢进了冰冷的谷底。
陆小芝一直清楚的记得自己坐在挂花树下的秋千上，向楠在背后推她的那个夜晚，他柔和眉眼和宽大的手掌就那样真真切切的烙印在陆小芝心里。从那以后，陆小芝在也没有叫过向楠哥哥，她以为他懂。殊不知在向楠的心里，陆小芝始终是他最疼爱的妹妹。
高三开始的时候，向楠最后一次来看陆小芝。在嘉安白河滩的夜市上，陆小芝点了一大堆的烧烤和和扎啤，红通通的辣椒辣的她要掉下泪来。
“小芝，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呢？”
清冷的声线里带着一丝惊讶和关心，陆小芝没接话，只淡淡的说：
“向楠，以后不要来看我了，高三了，你要加油！”
向楠看着面前这个变得有点陌生的女孩，身后夜市上的油烟被风吹散，袅袅的铺在陆小芝脸上，向楠忽然鼻子一酸，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眉心多了一股浓浓的忧伤，不再露出明媚的笑呢？
那一晚陆小芝做了一整晚的梦，梦里全是向楠的脸，他斯文的站在他面前奶声奶气的说“你好，我叫向楠”，他扯下自己的衣服帮她包好伤口说“小芝，我们回家”，他在桂花树下拍着他的肩说“小芝，别怕”，他在积翠江的轮渡上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在滋味坊的餐桌上他加起一块肉放在她碗里说“小芝，多吃点，谁敢说你胖，我揍他”……
陆小芝泪流满面的醒来，打开手机写了默默的写下一行字：
向楠，我想你。
却始终没有按下发送键，的确，陆小芝独自在这场梦里走的太远了。
从哪一天起，陆小芝迷上了文字，开始疯狂的写日记和诗歌，在被时光轰轰烈烈碾压而过的高三，陆小芝变得更加沉默和忧伤。
（五）
高中最熬人的岁月终于在一场盛大的考试后宣告结束，八月底桂花开始散出香味的时候，陆小芝去了厦门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读书，向楠则读了北京的一所重点一本。临走时向楠把一部新手机塞到陆小芝的手上说：
“小芝，以后哥不能常来看你了，照顾好自己”
陆小芝拿着向楠用奖学金买来的手机，转过头就哭了。
“向楠，我什么时候就成了你的妹妹呢？可是，我不想当你的妹妹啊！”陆小芝多想这样问他，可是她害怕说出这个秘密后，连妹妹也不能再做了。
在厦门读大学日子，陆小芝愈发觉得孤独。当她独自坐在环岛路边看落日如同熔金的时候，独自在鼓浪屿听海浪拍打岩石的时候，独自路过长长的中山路看着华灯初上的时候，她都会想，这是多么美丽的城市啊，真难过向楠不在，他现在还好么？
大三暑假来临的时候，陆小芝带着自己的六本日记回到九溪镇，她终于下定决心，即便是被拒绝也要亲口听向楠说。那样她会放手，也放过自己。
陆小芝回来的那一天，九溪镇已经下了三天的大雨。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长出一层毛茸茸的青苔，雨水打在上面立刻溅出无数的小花。陆小芝在巷子外下车，拎着行李走到长着桂花树的院子门口，一推门就看到房檐下站着的向楠，一学期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白色的衬衫映衬着精致而线条分明的脸，愈发显得精神沉稳，
“小芝，你回来了，等你半天了”
说话间，向楠已经撑着伞走过来拎起了陆小芝的箱子，四周的雨水哗啦啦的下着，陆小芝看着向楠被雨水溅湿的脸，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大学的几年就是一场梦，梦醒了，自己还在向楠身边，从来没有分开过。
“小芝，怎么呢”
陆小芝回过神来，看着向楠疑惑的神色说：
“向楠，我有话对你说”
“向楠，阿姨让你进去吃饭”在陆小芝纠结措辞的瞬间，门里走出来一个窈窕明艳的女孩温柔的挽住了向楠的手，陆小芝的心在就像被空中轰隆隆的雷声击碎了一般，这是多么可笑又可悲呢？
“额，忘了介绍，我女朋友，夏若”
向楠说着伸手摸了摸陆小芝的头对夏若说，“我妹妹，小芝，漂亮吧”
之后的对话是怎样的，陆小芝全都不记得了，天空的雨水密密麻麻的砸下来，砸在陆小芝的眼睛里，心里，冰冷生疼。
那一晚，陆小芝烧掉了所有的日记，趴在房间里哭的稀里哗啦，九年不敢说出口的暗恋终于在一场大雨里匆忙收场，或许，陆小芝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但当这一天正在来临的时候，依旧让人如此的揪心和措手不及。
两天之后，向楠家搬去了另一座城市，临走的时候，向楠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对陆小芝说
“对了，小芝，你那天要对我说什么？”
“没有，向楠，祝你幸福！”
桂花树在风里落了一地的叶子，青苔寂静生长，秋千生出斑驳的铁锈，房檐上的雨水哗啦啦的流淌。在这样的一场暴雨之后陆小芝再也没有见过向楠，只是她会在无数个夜晚，想起那个八月，站在桂花树下的孩子，想起在月亮下他推她荡秋千的模样。
他说，他叫向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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