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过绿叶,秋风扫过落叶,它站在那里,日复一日。”
———题记。
傻狗。
人们都这么叫它。它是一楼人家的狗,有两个爱它的老主人,一个学习很好的小主人,还有一个傻子。
傻子,他的确是傻子,这么叫他丝毫不过分,或者说称之为智障更贴切————智力障碍,由于后天的某种刺激导致痴呆。他偶尔会头痛欲裂,双手捂着脑袋撕扯鸡窝似的头发,脑袋磕在墙角和桌子上咚咚作响,只要它靠近就会遭到不顾一切的殴打。明明是个中年人了,他每天却要喝奶,要提着编织袋到处捡废瓶子,它就远远地跟在他身边,出去逛一圈然后回来。
有时候它会堵在它家的门口,把楼上下来的邻里恐吓个遍。紧紧地夹着尾巴,然后欲扑欲退地悻悻狂吠,直到家里的老主人出来,一边呵斥一边给邻里赔不是。在这之前,身上散发着浓烈香水味儿的女人会踩着高跟鞋尖声叫嚷,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会抱着书包惊恐地看它哭喊,它不屑,嫌他们娇贵做作,它恐惧,女人的高跟鞋踏在地上发出铁棒重重敲在墙上般的声响。
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它来自乡下。它不懂在城市里的狗就该温顺地摇尾讨人欢喜,它不知道自己保护主人的地盘为什么不对,它不知道主人的门前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来来去去,它不知道,这个楼道不属于它的主人。
时间在流逝,它每天会在门口堵住邻里狂吠,日复一日。我上学放学,总能看到它堵在门口目不转睛的身影,然后战战兢兢地绕过它上楼。
邻里的不满就像逐渐膨胀的气球,愈积愈大。大家开始向物业、向它的老主人反应,要求他们把狗拴在家里,或者送走。
“它不咬人的。”
“它只是不咬你们家的人。”
总是重复着这样的对话,邻里渐渐开始对他们家的人疏离冷淡,不只是因为那只没完没了扑咬吠叫的狗,还有他们家那个把废纸壳扔满楼道、推倒垃圾箱寻找空瓶子的傻儿子。
“哪天迟早把那傻狗打死。”
这样恶毒的话只会出现在每个人的家里,表面上却还要维持邻里间虚伪的和善。
我大家一样讨厌它,它就像一只疯狗,没日没夜固执地守在楼梯口。它跟姥姥家的布点真像啊,但布点就没有它那么不分黑白。
终于有一天,气球爆炸了。
周四早上,还没出门就听到了它的狂吠。连续不断的叫声很响,几乎贯彻了整个楼座,那种声嘶力竭发自肺腑的吠叫,怎么也想象不出是一只小小的白色土狗所能发出的。
急切的叫声还在继续,各家开始骂骂咧咧。那些社会上的上流人士,在家丝毫不注重什么气质了,极尽污秽之词,摔碎手边的东西,来抒发自己的愤恨。
在抱怨声中,我下楼了,目睹了这场惨剧。
看上去像是上流社会的人,身着价值不菲的衬衣和皮鞋,头发用发胶抹地整整齐齐。下楼的男人,不出意外地被狗拦下了。它的尾巴出乎意料地没有紧紧夹起,而是飞快地甩动着,它叫声嘶哑,仿佛撕破了声带似的努力挤出一个又一个音节。只有半臂高矮的狗,往常应该扭曲着身子吠叫躲闪,今天却出乎意料朝人扑咬过去————不,不是扑咬,它想用自己发黄而参差不齐的牙去叼男人的裤腿。它浑浊的眼睛里涌动着急切。
但是男人,他飞起一脚,牛皮皮鞋坚硬的鞋尖正中了狗脆弱的腹部。它整个身体飞起来了,重重撞在墙上然后掉下来,痛苦扭曲了它本就丑陋的脸。它瑟缩在墙根呻吟着,目光里满是痛苦和不解,男人沉重的一脚踢断了它至少三根肋骨。
我站在一楼与二楼的交接口,捂着嘴默不作声地看着这场悲剧上演。
一楼的门开着,男人皱着眉头朝里看了一眼。那个傻子僵硬地趴在地上,额头上淌着鲜红的血,桌角的血渍却干成了暗红色。
男人哼了一声,那是听不出情绪的单音节。就在男人要缩回头的时候,趴在墙角呻吟的白狗竟猛地站起来朝他扑了过去,它没有咬住男人,只是挡在男人和自己家门前疯狂的咆哮着。它的眸子溢满了愤怒。它的身体在颤抖,被毛凌乱地蓬炸着,身体因为痛苦而扭曲,焦黄不齐的犬齿暴露在空气中。我甚至能感受到它的肺叶在颤抖,它的声带在撕裂。
这时,我才注意到男人手里的棍棒。
恍惚间,眸底倒映着的这个狂吠不止的身影,一点一点,叠合了布点的模样。
布点,它守着主人家的商店如同守护自己的使命,忍受着主人的一次次责备和行人的侧目。它不知道自己保护主人的地盘为什么不对,它不知道主人的门前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来来去去,它不知道,主人乐意和大家共享这个商店。这一切,都是因为它太过年轻。它会伏下前肢咆哮,发自肺腑的咆哮滚过声带,它的肺叶在颤抖,它的声带在撕裂,它在求它的主人,请你一定要相信我。然而随之而来的,是主人一次次的责打。
渐渐的,它让步了,它学会了将那些人分类,它知道哪些人是为它好,哪些人是来混吃混喝让主人不高兴。于是,更多的村人爱护它。可那些被它排斥在外的人,仍然会暗地里斥它————傻狗。
后来,布点死了,死于疾病。它走得很快,没受什么苦,也死在它最爱的主人的怀里。
可是,这只白狗没机会了。
我想去阻止男人,可已经晚了。我看到他举起棍棒抡向白狗的脑袋,我看到白狗躺在男人和门之间咆哮呻吟,我看到男人一次次抡起棍棒,我看到棍棒被染成红色。
后来,白狗死了,死于殴打。它走得很快,致命伤口遍及了它的全身,它死在它至死没有放弃抵抗的敌人脚下。
其实它哪里是什么不分黑白,只是它的退步来得太晚,它的“好人”名单里只有真正爱它的家人。它的分类没错,主人的邻里,都巴不得它早点死。
可它只是想救救它的傻子主人。
男人扔掉棍棒,转身离开。无意间,我与他对视了。
他目光平淡,无悲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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