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这季时里头的荷叶，就算气节不会让它低头，节气也是会的。
早上路过植满了荷的池塘。是每早必走过的，无论如何是绕不开的。在这个季节里，场面十分惨淡。一伞一伞枯掉的荷叶，黄脆脆地收折起来，低垂下去。低到不能在低的时候，就发出很长的一声“咔”，很长的一声，断到水里去。夜里过路目睹这一切的话，劈闪的路灯下，一根根被砍了头的，是留下的枝干，傻愣愣地站在黑压压的冷水里，对被砍的头不为所动，却也悲壮得很。
砍掉植物的头，并不是时间季节的特权。比方，曾经家边上道路两旁的梧桐们，就因为过度的旁逸斜出，而被齐齐地砍去了脑袋。烈日就无遮无挡地泼洒开来，像是喷涌出的鲜血。又明晃晃得突如其来，是令人不适的逼供的探照灯，一束束地砸在无辜的水泥地上，也痛砸那些瘫积在水泥地的濒死如标本的梧桐叶。再比方，家里窗边的可怜香樟树，曾两次险些也遭受这样的灭顶之灾。非我一再恳求，难保它只被砍去了几个手指。虽然不太好看，但至少没有濒死或丧命。
人就是这样，遇到一个极差的境况无法收拾，往往会安慰自己，幸好没有更差下去。就像已经低得贴在水面上的荷叶，也许要会为自己还没完全断裂，而庆幸得谢天谢地，尽管无异也是死掉了的。死掉了的，也是会庆幸的。
这被多少死人活人赞颂高洁风雅的荷啊，就算枯残了也枯残成雨天一件遒朴的乐器的荷。你看看，你自己看看，这季时里头的荷叶，就算气节不会让它低头，节气也是会的。就算熬过了节气，贾宝玉之流厌弃它的人，也会让它湮埋下淤泥回去的。出了淤泥染不染又有什么要紧的，那淤泥就是自己的尸首，就是自己。
是它们自己吗？我说不好。无辜的植物(这世上如果一定要有什么是无辜的，那一定就是植物了)，因为不会感到疼痛，就好像一拨又一拨地，是在复生。一个科种，就被当做“一个”整合的生命体。“春风吹又生”，可是先前被烧成灰，飞得没踪迹了的野草，是已经没踪迹了的，“又生”的野草，不是他们。而人们，把它们当作是“一个”，当作一个死了又活的东西。故而，那些看起来死了又会活的东西，都被一把把火、或者被除草剂、或者被刀剪砍斧，折腾得死去活来。可是它们是植物，不知道什么是死去活来，只是毫无表情，也谈不上喜悲地，在一个固定的地方，默默地长下去，安安静静，不吵不闹，被长成“一个”。
所以你说，高洁、自持、复生、顽强或别的什么品质，我是质疑的。以上，是我的陈述。我不是植物，我不知道。这些，只是我眼见的事实。
易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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