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醒来时，尸体依旧在那里。
女尸安静地躺在卧室的地上，殷红的血在白衬衣上晕染，绽开一朵朵妖异的的玫瑰。他看着尸体，尸体也睁着眼睛看他。
他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他杀人了。短暂的惊恐过后，郑成宇决定毁尸灭迹，他甚至来不及想他为什么要杀人，他只知道，尸体不能被发现。
他拿起刀，对着尸体的脖子砍了下去。一刀，没有断，两刀，三刀……咚，咚，咚……力量越来越弱，他颓然地扔下刀，放弃了分尸。偏过头，他不再看那张熟悉而扭曲的面孔，转身出门了。
再次回到家的时候，他手上提了一个包裹。他取出塑料膜和活性炭，开始裹尸，层层叠叠，几乎将尸体顶上了天花板。
处理好尸体后，他以出国留学的名义借款百万，仓皇出逃，他辗转多地，改名换姓，作为一个见不得光的存在，隐匿在城市的黑夜里。光环与枷锁一齐消失了，昔日的高材生开始彻底的放纵与堕落，酒吧夜场，妓女男模，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他有时会在网上输入自己的名字，看媒体和网友脑洞大开的分析，觉得好笑，冷不丁瞥到几个熟悉的名字，又有些恍惚。他偷偷搜索过他们，浩然在美国读了研，张晋直博清华了，哲凡进了国企……他们都很好。而他却回不去了，他已经没有了未来。
他走在桥上，望着嘉陵江的暮色，余晖洒在水里，织成一件软软的橘黄色的薄衫。他走得很慢很慢，不觉间夕阳落下，两岸华灯初上，粼粼的水面光辉闪动，星星点点，一江斑斓。风起，搅动着秋水流光，打翻了夜的调色盘。
他突然有一种冲动——去拥抱这美丽的夜！去亲吻这充满诱惑的嘉陵江！
他张开手臂，一跃而下。彻骨的寒意飞速渗过肌肤，冲击着四肢百骸，他望着漆黑的水底，眼里却瞧见了漫天星辰……
手机震动的声音让郑成宇回到了人间。他呆呆地望着雪白的屋顶，身下的被褥散发着淡淡的阳光的味道，他动了动僵硬的脖子，目光朝下，看见对面的室友正背对着自己做题。他竟然在寝室的床上！郑成宇一下子活了过来，他猛地坐起身，划开嗡嗡作响的手机。
电话是哲凡打来的。哲凡对郑成宇迟迟不回消息感到疑惑，郑成宇表示了歉意，只说自己最近忙于托福考试，鲜少登录社交账号，并没有出什么事。
挂了电话，郑成宇重新审视自己的想法。杀人分尸全身而退的可能性有多大呢？即便聪明如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可是，他很她！他无数次幻想过如果没有她，他的世界该是多么美好。他从不愿意被训练成一个自律好学的“完美学生”，但他没有选择的权力。即便是上了大学，即便考上了她引以为豪的北大，他仍是那个在她面前不敢露出半点瑕疵的乖孩子。
郑成宇很累，他被压抑被控制得太久太久了。他渴望一片自由的天空，任他翱翔。杀了她，或是杀了他？郑成宇想起那个坠入黑夜的梦，犹豫了。
大三下学期，几乎人人都在为出国做准备。郑成宇拼命劝说自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先压下去，备考托福、申请留学才是重中之重。他对浩然说过，会去美国找他，那就一定要做到！郑成宇想，再忍一忍。
为了摆脱她，也为了安心准备留学的事，郑成宇暑假没有回家。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拿到了麻省理工的offer。
郑成宇抬头，看湛蓝的海水倒悬在空中，碧天如洗，一望无际。他和同学一起，推着行李箱，说说笑笑地走进了首都机场。两个小时后，他就要乘坐HU 481次航班前往大洋彼岸了。那里，是他毕生所求的光明之所。
有人在值机柜台前拦住了他们。
“先生，请你出示一下身份证。”穿着制服的男人对郑成宇说。
他一头雾水，狐疑地从包里取出证件递了过去。
“郑成宇？”警察满脸戒备地盯着他。
“是我。”
“请你跟我走一趟。”
“为什么？”
“因为你涉嫌杀人。”
砰的一声，郑成宇的似乎看到了什么，尸体、鲜血、纵情的男女，还有无尽的黑夜……
不！不可能！郑成宇试图辩驳，却鬼使神差地跟上了警察的脚步，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绳索套在他的脖子上，另一头，牢牢地握在警察手里。他艰难回首，想要对疑惑的同学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只吐出一句“对不起”。忽然间，机场的人和物极速向后退去，而前方，等待他的是深不见底的黑渊，他只觉脑袋一阵剧痛，紧接着是天旋地转。
“小宇，妈妈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鱼。”
“宇神，这道题怎么解啊？”
“打篮球去吗，成宇？”
“哇靠你小子可以啊，北大三好学生，666。”
……
杂乱的声音渐渐远去，郑成宇穿过重重迷雾，看见了死去多年的郑志强。
“爸爸？”郑成宇不可置信地望着父亲。
郑志强站在白茫茫的雪中，悲哀地看着儿子，“小宇。”
“爸爸，我好想你。”郑成宇忍不住哭出声来，“为什么要抛下我？如果你还活着，也许，也许……”也许那件事就不会发生。
“可你终归是错了。”郑志强突然变得冷漠，他决然地转过身，留给郑成宇一个逐渐消失的背影。
郑成宇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哲凡，快来看！”
熟悉的声音传来，郑成宇的眼前出现了一间教室。哲凡凑到张晋的手机前，两人盯着屏幕上的新闻，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也好，至少他还活着。”仿佛过了几个世纪，哲凡终于吐出一口气来，平静地说道。
张晋关上网页，叹了口气，“三年了，我还是不敢相信。”
“我们去看看成宇吗？”哲凡问。
“看守所不让探监的，监狱也不行，得亲属才能去。”张晋很苦恼。
“那就算了。”哲凡有些失落，“我曾给他写了首歌，可惜他再也听不到了。”
“什么歌？”张晋和郑成宇一齐问道，可他们听不见郑成宇的声音，也看不见他。
“大三的时候写的。”哲凡随口哼了两句，“原来总会失散在人间，分别之后就再也不见……”
郑成宇不知道，原来在那段令人绝望的日子里，一直有人惦记着他。他想上前给好兄弟们一个拥抱，可他伸出的手，只抓到了一阵浮动的风。哲凡和张晋连同教室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破旧的砖瓦房。
奶奶躺在床上。郑成宇走近她，闻到了一股青灰的味道，像是生肉长了绿毛的气味。他看见奶奶缩在棉被里，刀刻般的皱纹耸拉在脸上，仿佛被揉成了团又展开的旧报纸。
“是真的吗？”奶奶的目光中满是乞求。
“没有的事，您老别瞎想。”
姑父的宽慰似乎让奶奶放下了心，她咧了咧嘴，露出残缺的牙齿，“对，对，小宇和他妈妈在美国呢。”
郑成宇分明看见，奶奶的眼里有泪，浑浊而苍凉。
彻底醒来的时候，郑成宇的眼泪湿透了前襟。望着逼仄拥挤的监舍，他终于认识到，他不再是那个成绩优异的阳光少年了，他只是一个令人唾弃的杀人犯。大三升大四的那个暑假，他杀了妈妈，然后潜逃三年，藏匿重庆，成为一个陪酒卖笑的男模。他早该死了，可他又想活着，看看这大千世界，是如何让人疯癫痴狂，让人醉生梦死。
他终于被抓住了，在重庆的机场。他想，都是命吧。爸爸和爷爷一样得了肝癌，中年早逝，妈妈越来越无法沟通，即便他留学在即，她都不愿放手，所以他把她杀了，听说奶奶也死了，就在他落网的前几日。
这人世，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他拒绝了同学请来的律师，沉默地等待着属于他的命运。
执行室。
郑成宇被固定在注射床上，法警连接好心率测量仪器，准备执行注射。他静静地等着那个即将刺入静脉的针头，恍惚间觉得浮生若梦，若有来世，不求金榜题名，只愿父母康健恩爱，只愿自己平凡喜乐，谁说那样不伟大呢？
郑成宇合上眼睛，显示屏上的脑电波渐渐变成了几条平行的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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