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道

一

旅行次数多了，有时候会觉得就算计划好了吃每一顿饭的餐馆，过每一次夜的旅店，也还是有许许多多无法预料的事情发生。去年秋天从京都回来之后，接着就开始计划今年春天再一次去日本的旅行。十一天的假期，三天关西，三天关东，剩下的五天不知道应该去哪儿。虽然有点想去北海道，但貌似四月初冬春交际不算是去北海道的好时节。犹豫了一会儿，便给在京都旅馆遇见的北海道女生写了一封邮件问问意见。

在京都认识她的时候，只是在旅舍公共活动室简单地聊了一会儿，前后加起来也不到半个小时。结果对方认认真真地回了好长一封信，说虽然季节不算是旅游的好季节，但有很多好吃的呀，而且每个季节都有每个季节的风景，还附上了google翻译的中文。当然，比起google翻译，还是她写的日文原文更好懂一些。到了东京后，我又写了一封邮件给北海道女生，说了一些我要去函馆吃海胆啦谢谢你之前对北海道旅游建议之类的客套话，然后，对方神速地回信说要从三小时车程之外的某偏远小镇坐车过来陪逛。后来我问了一下她到函馆来回的车费，她说要一万二千日元，大概是人民币八百块的样子。我发了条广播说北海道小镇姑娘什么的真是太热情啦。

下面有人回复，北海道男人也很热情哟。

二

半年多没见，北海道妹子化了点淡妆，在海边散步的时候一刮风就大叫啊呀冷死啦冷死啦，有种莫名的萌感。四月初果然不是逛北海道的好季节，天空灰蒙蒙的，函馆的风景看起来完全和宣传照片上是两回事儿。两人一起路过新选组土方岁三事迹介绍的景点时，我问她你看过“银他妈”[1]么，她说嗯，十四和蛋黄酱啊。然后两人一起哈哈大笑。本来晚上想去函馆山看夜景，但妹子约了另一个朋友吃饭，我便改变主意厚着脸皮跟过去了。妹子的朋友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大叔，样子略严肃。三人一起进了一家居酒屋，大叔坐在我和妹子对面研究菜单，我呆坐着有点紧张。气氛怎么感觉有点像见岳父啊喂！我属于喝酒很快上头但喝醉比较慢的类型，十分钟后两杯酒下肚，气氛完全变了。“干杯啦！”“啊这个海胆好好吃！”“日本酒都太弱了，才十五度，在中国我们都喝五十度的啊！”喝高了的大叔也变得和蔼起来，开始和我拍着肩膀互相称兄道弟。还问旁边的妹子，这人刚才挺腼腆的，现在怎么变成了一个中年大叔酒鬼的感觉啊？更丢人的是，我俩开始在居酒屋互相派起了名片，一边派还一边互相鞠躬……应该是妹子告诉过大叔我喜欢吃海胆，他俩把一整盘海胆刺身都让给我吃了。我礼貌性地问妹子你不吃点？妹子说啊不用，我要吃的话会自己下海去抓，然后给我看了一张她穿着潜水服英姿飒爽的照片。“你要是夏天还过来的话，我可以去帮你抓海胆。”妹子说。一大盘烧烤和刺身一会儿就吃完了，酒倒是喝了很长时间。大叔借口去上厕所，悄悄地到前台结了账。出了门，借着酒意对大叔一鞠躬：多谢款待。夜里十点半，通往函馆山看夜景的缆车已经停了。第二天得赶往小樽，估计这次是看不着了。没关系啦，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风景，喝酒喝高兴了也是一道风景。

三

那天晚上还有下半场，大叔把我和妹子带到了一家小店里。小店的一面墙上摆满了各种CD，不算是Live House，但是客人在这儿可以上台自己弹吉他唱歌。店老板是个五六十岁酷酷的中年人，和大叔貌似老相识。一坐下来，还是和刚才居酒屋一样一人一杯鹿儿岛烧酒。在冷天里一口闷下真是暖人心脾。大叔和店老板喝开心了，两人上台唱了一首歌。妹子说这歌是大叔在东日本大震灾后自己写的，我勉强听清了“福岛加油”几个字。我说我以前也玩过一会儿吉他，但是现在生疏了，而且指甲长了弹不了啦。店老板走过来拿起我的手端详了好一会儿，缓缓说道：没事，长度刚好，可以上……然后我就上了。摇头晃脑地唱了一首《米店》和一首Spitz的《チェリー》。接着店老板又问我，要不要唱“姨妈巾”？我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是Imagine。

Imagine there's no countries

It isn't hard to do

Nothing to kill or die for

And no religion too

Imagine all the people

Living life in peace

在这样的非常时刻，我不知道店老板邀请我唱这首歌的时候是什么想法，但自己心里还是有点莫名的感动呐。唱完回头一看，大叔已经喝多了趴桌上睡着了。我便掏出钱包准备买单，结果大叔马上跳起来抢着把钱付了，店老板也只是象征性地收了我五百日元。北海道男人果然很热情哟。

四

去小樽之前，妹子给我推荐了一家意粉店，说意粉店老板和大叔还有她都是老相识。而且大叔在小樽还是交际面很广的红人呐。吃意粉本来不在我的觅食计划之内，既然妹子盛情推荐，我也就顺便把地址记下了。分别之前，妹子给我写了一封向意粉店老板的推荐信，大意是这是我的从中国来的朋友，请一定好好招待他。大叔给了我一张自制的贴纸，上面印着他的艺名和一把吉他，说在小樽的Guest House和意粉店向老板出示这个，老板就会知道你是我的人了。感觉好霸气的啊。列车经过札幌到了小樽，我背着一个50L的大红背包找到了这家叫作ぐるぐる的意粉店。店面有些破旧，推开门就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下厨围裙在弹吉他，旁边还有一个酷酷的女生在对着琴谱练吉他。一面墙摆满了一千多张CD。真是什么人推荐什么店啊。一家店面破破烂烂的意粉店有必要搞得这么文艺吗喂。

按照妹子和大叔的吩咐出示了尚方宝剑，老板果然很殷勤地递上了菜单并推荐了招牌意粉。吃完后拍拍屁股走了，也没多话。可是冬春交际的小樽实在是太无趣了，天气一会儿晴一会儿下雪，连名声在外的运河风景也不那么可爱了。闲极无聊，跑回意粉店找老板去唠嗑。一进门，老板和一个中年男人在聊天，我便加入了一起扯淡。聊了一会儿，才知道这人是北海道新闻社小樽发行站的站长。我把和妹子认识的过程用蹩脚的日语向两人说了一遍，两个中年男子不约而同地同时两手交叉放在胸前，感叹一声：命运的邂逅啊。命运你妹啊。和日本大叔们聊天，打开局面的最好办法果然还是聊动漫。于是不可避免地又提到了“银他妈”……《银魂》的日语发音是gintama。而与此发音相近的一个词写作“金玉”，发音是kintama，是睾丸的意思……结果站长没看过“银他妈”，含在嘴里的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十分吃惊地问：吓？睾丸？这是色情动画吗？我和店老板在一起笑了好久才回过神来。聊了一会儿，站长和店老板说，虽然没怎么接触过中国人，但是这样一看，大家是可以和好朋友一样聊天喝酒得很开心的嘛。

五

在北海道的四五天时间里，我前前后后一共跑了四趟意粉店和老板扯淡。这个季节的北海道真是太让人寂寞了，米其林三星对此也无能为力。

意粉店老板告诉我，大叔虽然正职是建筑木工，但也是业余摩托车教练，妹子是他的学生。我想起妹子在函馆给我看的一张她的坐骑的照片，像巨型太子摩托车一样霸气，当时还在怀疑她能不能把这车推起来。店老板还说，妹子是这儿垒球队的主力投手，然后和我一起感叹：为毛一米五多一点的娇小妹子会这么有power……能飙车，能潜水，文能google翻译，武能变幻投球，太牛啦。在北海道最后一天晚上，带着朋友送的箱根葡萄酒从札幌屁颠屁颠地跑去找老板喝酒。有汉字的存在真好。日语交流有困难，两人就用笔谈，写满了大大的一张A4纸。聊天扯到生小孩的问题，我便给他讲了一段计划生育政策的东西。讲完后问他，明白吗？老板点了点头，挥笔写下了“計画性欲”四个大字。所以，要是有人去ぐるぐる这家店又不会说日语的话，只要挥笔写下“計画性欲”，老板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啦。给老板看了看我iPad里的日文歌，老板一眼瞧见了Humbert Humbert，便高兴地告诉我，他们第一次在北海道的演出就是在这儿呢。“真的啊？现在还有联系吗？”我问。“没有了，现在他们红了……”老板想了一下又补充道，“但是还是会寄贺年卡来哟。”老板还告诉我，每个月的满月之日，店里都会举办一场满月Live，大家一起喝酒弹琴唱歌。我自行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感觉好像大家唱着唱着就会变成狼人开始嚎叫了啊很不妙啊。

回国之后查了一下网络资料，才知道店老板曾经是个骑自行车环游日本的文艺青年，游荡到小樽之后遇见了现在的妻子，便安定了下来。店里有一千多张CD，本来还有崔健和艾敬的碟，只是后来被妻子卖掉了……大概是同样有过四处晃荡的经历，聊起来才会投机吧。说起命运的邂逅，这家开了十二年的意粉店的开张日期居然和我的生日是同一天。老板又拿出一支喝了一半的果酒说：这是今年意粉店生日party的时候别人送的酒哟，一起喝掉吧。一人一杯，量刚刚好。“每年我们都会为意粉店开生日party哟，下次也一起来玩吧。”老板说。翻看了一下日历，后年的春节假期正好包括了我和意粉店的生日那天。约好啦。二〇一五年冬天，小樽再见。

奈良一日

这次旅行最开心的一天，是在奈良。谁能料到呢？我本来只是打算从东福寺一路往南经过伏见稻荷大社和宇治，在奈良短暂停留半天便撤退回京都。只是因为预定奈良餐馆的时间衔接不上，才将留在奈良的时间延长了半天。多延长的这半天让奈良之旅充满了惊喜，惊喜得连我在奈良博物馆门口排队买票看正仓院展览时，也有素不相识的日本人叫住我，赠给我一张一千日元的门票。东大寺和春日大社之类必看的景点自不必说，我在唐招提寺看见当年鉴真建寺的牌匾至今仍保留得极为完好时，确实是情不自禁地就有点湿掉了啊，眼睛。在奈良住的町屋民宿是一对日本老夫妇开的，老板娘很客气地对我说你三个月前就订了我们的客房真谢谢你，老板悄悄告诉我要趁晚上六七点超市寿司刺身打折货被抢购一空之前去跑一趟哦。于是我便在超市里耐心等着售货员给卖不出去的寿司贴上半价标签，才拿上一盒放进购物篮里，大满足。生平第一次泡传统日式澡堂。嗯，怎么说呢。大概步骤就是先把自己冲洗干净，然后进浴池泡澡，接着再从浴池出来，用肥皂洗头洗身子，要是乐意的话，再多泡一两次也行。虽然不太习惯这种方式，但是坐在热水浴池里泡着还是蛮舒服的。不得不提的还有奈良的美食。第一天晚上，我怀着极为悲壮的心情走进一家做河豚料理的餐馆点了份河豚套餐，为了不因为没吃好就挂掉而后悔，我又加了一杯梅酒，算是给自己送行。只是河豚肉味道虽然不错，但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鲜美，副作用也不如想象中那般强大。第二天起来，我发现自己还活得好好的，便又到一家老字号店买了柿叶寿司和清酒去奈良公园午餐。奈良公园里都是鹿群，这些家伙其实是很危险且势利的动物。据告示牌显示，它们身怀各种绝技，包括撞人、踢人、咬人等等，而它们最常做出的动作只是凑近你看看你身上有没有带鹿仙贝，要是没有的话，便马上一哄而散，视你若无物。当然，有时候碰见穷凶极恶的鹿，也会冲上来抢你的其他东西吃，我在公园野餐的时候就被鹿追着换了好几个地方才成功吃掉自带的寿司。我还亲眼见到一头鹿夺下一个小孩手中拿着的地图，在嘴里嚼得津津有味，死也不肯放嘴。奈良一日的最高潮是在晚上。我坐近铁来到离奈良市区繁华地带较远的居民区，找到一间外表看起来像是普通居酒屋，实际上却属于米其林三星级别的餐馆。推开大门，只见餐馆面积不大，大约只能容纳二十名客人，一名大厨打着领带，穿着白大褂正在准备晚饭的食材，切起生鱼片如同做外科手术般精准麻利。这么说吧，我以往吃过的美食大致可以分为“好吃”“很好吃”两种，而这家餐馆的食物却是属于一种可以用“好吃得让人想哭”“好吃得想捶地板”来形容的种类。比如我一开始看着一道菜像是面粉包冬菇，但其实它是用鱼肉反复捶打做成的鱼肉滑，中间包着的是鲍鱼片。比如虽然我一眼能看出这个黄色的东西叫作鸡蛋黄，但没想到里面包着瑶柱，而瑶柱和蛋黄结合在一起的口感极为美味。大厨告诉我，连它旁边的牙签状物体都是用紫菜包着细乌冬面做成的，也可以食用。然后，刺身中的吞拿鱼口感实在是太太太棒了。一旁的菊花花瓣、南瓜条和紫苏叶也可以一并蘸着酱油吃。我问大厨你们不用三文鱼做刺身么？大厨鄙夷地说，高级料理不用那玩意儿。

主食是一碗看起来有点奇怪的东西。店里打工的女大学生萌妹子告诉我说这个叫天津饭，我说《龙珠》里有个角色也叫天津饭，大厨说他早就过了看《龙珠》的年纪了。我接着问左边的那玩意儿是啥，大厨说是白菜和昆布，我本来想告诉他说“银他妈”里神乐也吃这玩意儿欸但想想还是忍住了……奈良似乎总能给我带来好心情，连坐在一旁吃饭的欧巴桑见我酒杯空了，也会热情地招呼上一声：小哥，再来一杯呗？随即用自己的酒壶把我的酒杯斟满。临走时，大厨让店里的服务生萌妹子送我去近铁车站。正走到半路，店里的另外一个服务生妹子拿着我丢下忘带的iPad追了过来，一边把它递给我，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真危险啊，差点就赶不上啦。我连忙鞠躬致谢，妹子挠了挠头，笑着跑回店里干活去了。回到京都。次日，我正在仁和寺一带骑行，忽然味蕾生津，脑海里涌现出昨晚的美好景象，便连忙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打电话再次预约这家餐馆，却被告知接下来一连几天都满席了。也罢，奈良与美食都只是一期一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