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八月八号,北京奥运会开幕式那天,李烨茴上了李书的车,前往北京亲子鉴定DNA中心。这地方也在海淀,所以路边时不时蹦出栋似曾相识的建筑,一座座立交桥上挂着横幅“北京欢迎你”。他们从桥下穿过,就像从这城市的胯下穿过。
李烨茴挺伤感,但也很决绝。过去一个月,她为了奶奶心都碎了,可同时,她也明白,她想要个了断。虽然奶奶争取的,也是她要争取的,家庭团结,而不是割裂。可她不知如何是好,也确实不想和徐小芜、李书团结,便又想,即便只能走割裂这路,也要割得干干净净。有时候割干净了,反倒未来某天还有机会像陌生人那样重新相识。
李书把车开得格外慢,中途在同一路口转错了两个弯。第一次是真没留意,第二次确实有点故意。自从王小红拒绝做亲子鉴定,李书心里便打鼓。他对前妻多少有些不信任,毕竟刚结婚、他便去海南下海,一年回来不到十次,五次还是被王小红刀架到脖子上过的,结果就这样,这刀下还是出来个李烨茴。
朋友说他福气旺,一打一个准,他也初当爹,稀里糊涂地就被赶上战场。过往的十余年,他没尽到父亲的责任,这他是承认的,可他怀过一位父亲应有的愧疚,这谁也不能否了。可亲子鉴定这事,就像是天平上加了个称砣,一边是女人意淫出的贞操尊严,另一方是亲生骨肉的大好前程。可就算把孩子的未来押上,王小红还不愿受点委屈,这任谁都说不过去。
李书的怀疑谁也没告诉,但逐渐地在心里,他一日日地把李烨茴、曾经的大女儿、偶尔的心头肉,一点点、一点点地从心里割开、摘下,任那淌血带汤的组织腐烂、晒干、变得硬邦邦,成了块膈应人的石头。
那次打斗时,他把这心头认定的丑闻公知天下。他明白李烨茴会感到羞辱,也明白这羞辱十年半载地饶不了这孩子。可他还是说了,因为他在气头上,仅此而已。他对这孩子有气,各种原因的气,也忍不住想借助点大人的权威、力量对付她--趁着自己还有点优势,可他没个契机做坏事,脑中排练几回,明白确实下不了手。即便是上次的公之于众,也是他恍惚间又从李烨茴的眉目中看到了王小红,才怒从中来、脱口而出的。
现如今,他们要走向真相了。有了真相后,他就再没什么理由和李烨茴吵架了。他俩回不去了。即便真是留着传承的血,也是不能再做父女的了。他怕自己情感上软弱,便带着李书耳一起去。他让李书耳坐副驾驶,还专门买了些文具,要当着李烨茴的面、递给李书耳。一路上,他对二女儿嘘寒问暖,问同学、问老师、问近来的理想。他不问学业,因为不能在李烨茴面前丢人。
李烨茴眼巴巴地看着这父爱涌现的场面,就像条口干舌燥的狗、望着泉水汩汩而不能喝。但这狗毕竟渴了十多年,心理和生理都能没什么负担地继续渴下去,所以短暂的嫉妒、羡慕、以及一切证明人性本恶的情感从心头排着队、大踏步走过去后,李烨茴便习惯了他们扎眼的互动。她不理睬这对狗父女,只是专心致志望向车外了。看了会,心里有气,便掏出手机,以家书的名义给李书耳发短信:早上好啊,丫头。昨天我是听你录的歌睡着的。
李烨茴听到前座出了振动的声,便安安静静地等着。家书的信息,李书耳不敢耽搁。不仅如此,要是回复得不够齐全、又或是用词不准,过一会,小姑娘一定会发个解释信,洋洋洒洒的好几十字,非得把心里那些沟沟壑壑全都说了。这都出于李烨茴的一手调教,她用了好几套男孩子的工具,比如冷暴力,她就用得很好。最初,李书耳像个自动售卖机,不投币,不出货。这个好办,李烨茴便每次都说上几个暧昧字眼,比如小丫头,比如小天才,比如小姑娘,适当时还说,“我的妹妹啊”。那之后,若是李书耳五分钟不回,家书便一整天不回,任那暧昧的种子在小姑娘的心里默默发酵。第二天清晨再发个什么,信息回复之快,机器客服都比不过。她们交流很频繁,几乎是每次李烨茴又恨父亲了、又厌恶这个家了,她就成了家书,有多恨,就有多温柔。
果不其然,不出一分钟,李书耳的信息就来了:我会录更多歌给你听的。这是英文歌,好多单词我懂,但是说成句子我也不太懂。你在澳洲上学,肯定都能听明白。
李烨茴把手机晾着,李书耳的信息又来了:你猜我今天去哪里。
家书:哪里?
李书耳:你猜。
家书:去玩。
李书耳:去哪里玩?
家书:去爬山?公园?KTV?
李书耳: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我去亲子鉴定中心。
家书:去那干嘛?你难不成发现自己不是亲生小孩?
李书耳:当然不是我,是李烨茴。
家书:你姐姐?
李书耳:她可能不是我姐姐。
家书:李烨茴不是你姐姐?你是这么想的。
李书耳:我爸爸说的。
家书:你爸爸为什么这么说?
李书耳:我爸爸说李烨茴是她妈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所以他不愿意给他户口。
家书:你爸爸凭什么这么说?
李书耳:因为做户口需要亲子鉴定,她妈妈不敢做。
家书:是不敢,还是不愿意?
李书耳过了很久才回:我爸说是心虚。
李烨茴合上手机,本来含着冰川的眼窝里换上了两团火。她望向后视镜,发现李书也望着她。李书的眼神弹开了,她却更用力地看着他,让心里的杀意都流到眼睛里。
手机又响了,她挪开目光,便给了李书个喘息的机会。李书耳发短信问:你怎么了?你生气了?为什么?
家书:那你呢,你也觉得李烨茴不是你姐姐?
李书耳: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问题?
家书:你把她当姐姐吗?
李书耳:她也不把我当妹妹。
家书:为什么?之前不是还送你随身听。
李书耳:她送我随身听,是想害我。我妈妈说,她就是想耽误我学习。
家书:那我送你唱本和随身听,也是想害你?
李书耳:你送的是英文的唱本。你可别拿自己跟她比。她平时总是欺负我。我以为就是单纯恨我,还总觉得她是傻大个。可现在我明白了,她就是坏,单纯的坏。我奶奶就是被她骗了。她知道我要出国,就骗奶奶买户口,花了好多钱,这下我也没法留学了。这些我妈妈都告诉我了。还有,不仅奶奶钱没了,后来户口被证明是坏的了,家里人想跟奶奶解释。她还千方百计的不让我们解释,甚至把我爸打了。我去拦她,她也把我打了。整个身子压我手上。你肯定想象不到她有多胖。她有两个我胖!结果打来打去的,奶奶要去拦她,也不知道是受了刺激,还是被她推倒了,反正奶奶最后是倒地上了,现在话都说不清。
李烨茴脑子里又闪回刘炎炎倒下的瞬间。那时,她正不管不顾地乱敲乱捶,完全忘了刘炎炎的事。但刘炎炎不是她推的。她打人时,眼睛会瞄准落拳的地儿。她不记得自己看见了刘炎炎的脸。可现在,一切都很明显,这个家里,自己是个恶人。流言说多了,记忆就会改变。李书耳的脑子里,没了姐姐,只剩下个坑蒙拐骗、无恶不做的恶煞了。
李烨茴又看向后视镜,李书还在望她。这下李书也不躲闪目光,很无情地用脸上的冰窟熄着李烨茴的火炬。李烨茴想竖个中指,可李书说,“到了,下车。”
他们进了亲子鉴定中心。这里有挺多对相貌确实不太相似的亲子。李书耳被李书搂着,没人把手按在李烨茴肩上。她拖拖拉拉地走在后面。周遭的人都没个开心脸。李烨茴本就到了谷底的心情又被这氛围往下按了按。
李书耳一直在敲着手机,等李烨茴回过神来,手机里又是一串留言。每句话都在说李烨茴的不是,李烨茴的自私,李烨茴对爷爷奶奶的霸占。李书耳说:李烨茴和她妈妈不让爷爷奶奶照顾我。我爸爸回家,我爷爷都不开心,每次都不开心,也是因为户口这事。她见奶奶喜欢我了,这次又把奶奶抢走了。她就是这种性格,喜欢侵略,喜欢霸占。真的。如果没了她,还有妈妈,我就能住在爷爷奶奶家。我爸爸也能常常回家。我妈妈也不用每次都帮他们跑户口、整理资料,最后还被她们骂。真的,她一直是我的童年阴影。我真的好讨厌她!
这一句句有力的指责,像日本兵的飞机般,在李烨茴心里投下一枚枚炸弹。她被炸得简直是头晕眼花。与其说愤怒、疼痛,她更多是迷茫。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家庭的绝对受害者。就户口这事,就够其他家庭成员面壁思过上几天了。可没想到,别人竟觉得自己是坏人。
这事太荒唐了。她家里的这几个确实都不是省油的灯,有着彼此相触的个性,又都很爱争斗,便都把自己人生中很长一段岁月给放弃了、消磨了、甚至任它发朽、腐烂,把往后的日子都沤臭了。她越想,越觉得心凉。她想到奶奶。奶奶的牺牲又换回来了什么。她又想到妈妈,妈妈这前后奔忙的十余载,又怎样造福了家人?还有李书,还有徐小芜,甚至还有思维被玷污得差不多的李书耳。这一群人,特立独行、个性鲜明,谁都不会隐忍,就算忍了当前,也是在心里种下了不干净的种子,等着以后收割了果子,再用果子毒死仇人呢。就是这样一帮子人,彼此追跑打闹、互掐互抽地忙活了十多年,颗粒无收。这若要是演戏,李烨茴得为各位的伟大贡献鞠躬敬礼,可这是货真价实的、不可逆流的人生。时间过了,就是过了,年华上了脸,就别想让它下来。所有的人为了各自的真理正义冲锋陷阵,可总得来看,谁也没让这家更有长进。
这样想着,血都降温了。
人活着又为了什么。为了赢吗,赢谁,赢那些不爱你的人,不断精壮自己的拇指和食指,做出个强壮的手爪钳掐住别人的下巴,逼着对方看着自己、爱上自己吗,还是去摧毁那些这辈子不可能再爱自己的人。李烨茴看到人生更大的阴谋,好似她和她的家人都成了白虾,只知道活蹦乱跳、相互争斗,对于那一大锅不停旋转、冒泡、无处不在、吞没一切的沸水全然不知。这是李烨茴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敌人可能不是李书。她和李书,还有这通往户口观一路上,那三俩个交错出场、争当主角的人,都早就被更大的手压住了。
李烨茴感到窒息。她望着周遭的一切,惨白、寒冷、阴暗、无情。人们在这个机构、或是那个机构,为了这个理由,或是那个理由,一不小心就把年华投进去了。是啊,这些爱恨情仇就好比上天给人类塞的奶头,不然活着开开心心、太太平平的,又有个什么乐趣,无争无斗的、不追求个正义、不铲除个邪恶,那就没了乐趣。可有黑就要有白,有天堂就要有地狱,黑的铲白的、人人上天堂,目标、任务都定得明明白白,那也没了乐趣,于是上帝造人时就必然要黑人加点白,天堂里掺点痛苦。于是人们便就着“这个人究竟是黑是白”进行无尽的辩论、声讨,如果由个体延伸到民族,一个民族的黑白还能引起战争。人类有了丰富历史、科技、触动人性的小说电影等一系列文娱产品,还有了哲学、心理学、法律、政治,并在界定人之黑白、事之黑白、民族之黑白的大争斗下不断精进。
环顾世界,无一不是如此。谁能逃得开呢?
李烨茴看到李书在冲她招手。她便迷迷糊糊地走过去,但因着明白心里正滚动着很有意义的思考,便也不准注意力脱离脑子里的事儿。隐约的,她都能听到脑神经噼里啪啦胡乱伸长、相互抽打、交合、血液还有看不见摸不着的思想在四处奔跑。
李书给她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敷衍地点头,眼睛里还习惯性地带了丝真诚,让对方看了挺诧异。可她感到,体内一个巨人正在觉醒。她接过笔,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自顾自地找个角落做着,继续想着。殊不知,自己的眉头打了结,远远看去可真是可怕。李书没再孤立她,没贴着她,但也至少坐到对面。他不再和李书耳互动,只是走着神、乱翻着合同。
成长永远都是一瞬间的事。像是命运长河中的千百件恩怨积累一起,推着人们在堆积垃圾的河流中摸索前行,突然间,碰到个契机,得到了苏醒片刻的机遇。有点志气的人便会抓紧机会四处张望,看天外之外、人外之人,自我苏醒的过程便轰隆隆地开启了。等过程结束了,这人便成长了,脱胎换骨了。她便又再次入睡,因着掌握些新法子,能在垃圾流中更快地前进,迎接下一次苏醒。
李烨茴还努力睁大眼,想在这一刻的苏醒中再看到些新的东西。她看到每个人出生之时,身上都背着些上一辈的恩怨情仇。没人能请清白白地来,也没人能清清白白地走。人生的意义,说难听了就是解决麻烦、创造麻烦,说好听了便是遇到问题,解决问题。最后没解干净的、藏不住的,再留给后人来处理。人类的整个文明,可不就是经历了这些过程在建造起来的吗。想到次,此阶段的苏醒到了尾声,再一个激灵,李烨茴便再也没了新的灵感。她醒来了,脱胎换骨了。
有人在叫她。那是医生。她便跟着走。李书伸出手指,她便也学着挑了根手指。护士在李书手上弹了弹,她便等着人家在她手上也弹弹。针头扎进了李书的手,她也屏住呼吸等着那针扎破手指头尖的薄茧,抽出自己冒着热气的、红色的秘密。
可她毕竟是脱胎换骨了。像是马突然有了狼的意志,嘴里那带着威胁的嚼头,不再是吃饭的家伙,而是个费牙的敌人了。
非得顺着这河流走吗?
凉针触手的一刹那,李烨茴悄悄把手指往后退了。那针往前进一寸,她手指便往后撤退一寸。护士训斥她耽误时间。李书也望着她。李烨茴干脆把整只手收了回去。
“你晕血?”,护士问。
李烨茴摇摇头。她只知道自己不想沿河走到死。她想上岸,无论岸边是野花遍地,还是沼泽泥沟,她就是想活,想离开命运推她的手,想在绝对静止、安静、自由的环境里,从头开始,活下去。
她不知怎么结束此刻的荒唐。这是她第一次觉醒。于是李烨茴静静走到门边,取下大衣,看了看屋里的人,用深海、悬崖一般的目光凝视了李书几个秒点,然后转身,拔腿跑了。她以为自己推开了楼道挡路的人,其实是记忆骗了她。人们光是听到她铿锵有力的脚步就纷纷逃开了。鉴定中心循环播放着“北京欢迎你,为你开天辟地……”,她就抱着开天辟地的居心冲入门外的一片冰天雪地。冷空气向东吹,她便向西跑。她撞了一些人,那些人骂她,她就骂回去。李烨茴从没想过自己的双腿那般有力、健壮。她感到自己很健康,像强壮的母鹿,可以不停地跑下去。十七年来,她再不觉得自己胖了,那些赘肉也都能理直气壮地抱着她、吸着她、随着她有力的步伐,一起飞了。
猛地一下,她迎面撞入了一个人的怀里,便仰头向后倒去,手臂大张,认命地躺在雪里,享受着脖颈处热气消融雪花的脆响。那倒霉蛋也反方向飞去,不幸的是,胳膊肘像是撞到路牙,正龇牙咧嘴地用膝盖把身子拱起来,“你他妈的……李烨茴!”
李烨茴脑袋一立,像被根木偶线给拽起来了。她从两腿间看过去,迷迷糊糊地只看到一撮头发。是自己头发遮了眼。她甩甩脑袋,这下看清了,“老哥们啊!王思能啊!”。然后她起身,冲过去,再次扑倒那正掸着雪的朋友,在对方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那晚,李烨茴半夜遛了出去,坐在王思能的摩托车后面,让他随便开到什么地方去。分给她的摩托车头盔是受过伤的--半边罩子上是好几条平行的刮痕,所以她有只眼总看见重叠的北京。
人家给她个半坏的头盔可不是看低她,王思能自己的头盔破损得更是触目惊心,像是刚从车祸现场摘回来的。天知道这些头盔里曾装过怎样可怜的脑袋。
这是李烨茴人生第一次看到凌晨之后的北京。夜很凉。她心里又痛苦又畅快,很是舒服。她没喝过烈酒,但喝过的人大致明白她此时的快乐。
王思能带她去了香山。两个人头撞着屁股从一个栅栏门钻到一条泥土路,又推又拉地把彼此拽上五六米的高坡,又手脚并用地翻了两堵半倒的墙,最后在一个小下坡上扶着树大呼小叫地冲到底,终于踏上正经的登山小径。于是他们开始爬,都爬得很快,谁也不说话,只用着呼吸吵架。也不知爬了多久,李烨茴脖子都僵了,手也被树皮摩得生疼,终于忍不住要让王思能减减速了,可这想法刚一冒出来,前方的黑影竟竟开始奔跑,“加油,快到了,别停!”
李烨茴不能输,拔腿就追,等到了山顶,肺里的氧像被根擀面杖给挤得干干净净。她大喘,冷气一口口地进了肚子,胃开始痉挛。
“喝水。”,王思能从腰包里摘下水壶,又掏出一把巧克力,“吃点。”
李烨茴便老老实实地又喝又吃。她喝完了,水壶递过去,王思能便擦擦瓶口继续喝。俩人的严肃和生疏被这场运动给摧毁得差不多,头发都被山顶的风撩成乱舞的火焰。他们便忘了彼此正处于最自以为漂亮的十七岁,屁股上粘着泥,并排坐到白日人们排队照相的观赏椅上。在他们和远处的城市灯火线之间,是深不见底的广阔黑暗。
离人间烦扰远了,李烨茴感到安全。她开始说了。说了所有人、所有事,常常是情绪上来了、嘴巴溜炮了,她还要用更多的话把自己先整理冷静,再把方才的夸张给小心剔了。王思能是她重要的朋友、听众,她不能言过其实、不尊重人家。等话说完了,星星都全部解放了,很乖巧地站在永恒的台位,在黑夜里眨巴着善解人意的眼睛。
王思能很长、很长地呼出口气,“李烨茴啊。不容易啊。没想到你天天二了吧唧的,家里那么多事。”
李烨茴敲他头,对方也乖乖让她敲。
王思能摸出烟,半天点不上,李烨茴便用手帮他挡风。李烨茴又管他要烟她说,“你教我怎么抽。”
王思能不干,“别动这个。你是好孩子。”
李烨茴便拽下他嘴里的烟,自己直接含着,不出一秒,她便咳得口水乱飞,那根人生的第一支烟也打着转、混着夜风,化作天边的一个小红点。
王思能骂她是傻子,然后起来四处找。
“别找了,拿根新的呗。”,李烨茴说点什么遮盖自己的羞怯。
“那不行,万一森林大火了,那罪过就大了。”
俩人便一起找,可找了二十分钟也没找到。要真有森林大火,二十分钟怎么也能闻到烟味。他们只闻到比带花黄瓜还香的冰凉夜风,便又齐齐坐回原地。
李烨茴帮王思能点上烟,王思能也帮李烨茴点上烟。黑暗中他们看不见彼此。于是他们的对话,便成了那俩烟点的对话。
高点的烟头说,“别太绝望了。人生还长的。”
“没退路了。”
“别那么悲观。总会有办法的。”
李烨茴想,说的总比坐的难啊。可此时她更需要一份友谊, 而不是口头的胜利。她很努力地摇头,“你相信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高考可能没办法了。可人生还得走下去啊。回武汉,学一年高三,再高考吧。”
“你真是出国出太久了。一分一操场。你忘了?我要是晚了一整年,那我简直就是晚了一光年。”
王思能竟笑了,“别这么说,高考不是人生的全部。”
李烨茴还是忍不住了,“你这么说,因为你家有钱。”,觉得不妥,又赶紧补一句,“可是我连出国的机会都没有。”
“哎……哎哎哎哎!”,王思能尖叫起来。李烨茴看他搞怪,便又拿着水瓶砸他脑袋,一下子打掉对方的烟,王思能笑着去捡,“别乱打,烟是无辜的。我跟你讲,我有个好办法!”
“说。你要是耍我,我就把你从山上推下去。”
王思能给自己鼓起掌来,“我真聪明。和我这计划比起来,高考算什么啊。”,他站起来,嘴巴里的红点也升起来,“李烨茴,我宣布,从今往后,你的所有烦恼都会消失了。”
“哪那么容易。”
“你有没有发现我成熟了?”
李烨茴借着烟光打量王思能的侧影,“有,有胡子了。”
“说真的。”
“好像是有点。你没那么讨厌了。”
“是不是还挺让人舒服的?”
“好像还真是。你原来嘴巴可损了,烦人。”
“因为我谈恋爱了。”
“哦,那恭喜你。”
“可是又分手了。”
“那更要恭喜你。”
“关键是,我发现吧,这次处对象,我变厉害了。虽然吧,最后分手了,但是是和平分手,而且人家对我评价挺高的,还说要给我介绍新的女朋友。我出国前那位姑娘,现在都想去澳洲追杀我。我觉得吧,我学会怎么像成年人一样找对象了。”
这一番话听得李烨茴脖子都红了,“所以,这和我的前途有什么关系。”
“我就不卖关子了。我发现吧,我出国以后,做同样的事情,感觉特别不一样。你知道吗,我现在喜欢学习了,就是觉得学那些东西都可好玩了。而且我也挺理解我妈的,不想再跟她作对了。嘿嘿,反正就是各方面都能做出更……更不让自己后悔的选择了。”王思能喝喝口水,砸品茶一样吧砸吧嘴,“我就想啊,为什么会这样。根本不用多想,答案显而易见,因为我离家了,独立了。一直在爹妈身边,吃啥喝啥,啥啥都管,内裤不能买红的,床单颜色要经脏,真的。听话的话,就是个木偶。就算不听话,我也得每天想着怎么和他们斗智斗勇。没完没了。这一下离开家了,我就自由了,没人告诉我怎么想,爱咋地咋地。我就能自己安排时间,买内裤时我就想,我适合什么颜色呢,我喜欢什么颜色呢,我女朋友喜欢什么颜色呢……哎呀呀,不能说。反正吧,我就琢磨我喜欢什么,吃什么喝什么,自己对自己的所有决定负责,一下子我就活得严肃了,不敢乱来了。”,他猛地站起,迎风高呼,“这感觉真爽啊!”
李烨茴揶揄地鼓起掌,“你还真长大了。头头是道的。”
“我厉害吧?所以啊,尽早独立,才是正解!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什么户口啊,离婚啊,恩怨啊,谁惹的麻烦,谁自己去解决。咱陪玩了十几年,够够的了。”
“是啊,是啊,我真是受够了。”,李烨茴心中突然开了窍,像是门开了、门外的山被挪走了,“可独立哪那么容易。我身上没钱。总不能离家出走。而且,我可是想读书的啊。我可不想辍学打工。”
“我明白,我明白。我这个办法,真挺好,但不容易。你得有点魄力才能做到。你有那胆子吗?我听你刚才那一通说,觉得你对你叔,对你妈都挺怕的。”
“我怕?哼!我可不怕。我对我妈那是感恩,我对我叔叔那是崇拜。”,李烨茴也硬气起来,“我平时那是装孙子,给自己图个清净。要是真碰我底线,我才不屌他们。有什么计划放马说,我李烨茴,就没什么怕的。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谁怕谁啊。”
那天晚上,李文龙因为吃坏了肚子,频频起夜。半夜,老爷子实在难受,在家里翻天覆地地找止泻药。可家里的药被安置得这里一捆、那里一包,简直分不清。上面字又小、又密,一会中文,一会英文的,要是看明白,裤裆都拉透了。
李文龙便去敲李烨茴的门,肯定没人应,因为姑娘早就跑出去了,被窝都凉了。
李文龙见没人,便推门进去看,一开灯,吓一跳。李烨茴打地铺的褥子整个被打乱,皱巴巴地堆在一旁。李文龙急了,要去叫护工帮忙,突然又想起护工今天放假,家里只剩下没用的刘炎炎。老人不知如何是好,只想着给李书打电话。可前两天他刚骂了李书一顿。理由忘了,总之就是怪对方不负责任、擅自做主、不讲诚信……反正就是那套车轱辘话来回说。
李文龙想,没准这孩子躲起来了。他先去刘炎炎房间找。刘炎炎正睡觉,正是最舒服的时候,李文龙开了灯,把老伴从梦里硬生生唤醒了。
“怎么了……”,刘炎炎沙哑着嗓子。
“出大事了,李烨茴不见了!”,李文龙大喊大叫。
刘炎炎吓一跳,“小茴不见了……”
李文龙刚想再说点啥,便意席卷而来,老人赶紧冲去厕所,房间的灯也没关,只留刘炎炎半眯着眼睛,艰难地接受着白光和事实,“怎么回事啊……”
李文龙喝了好多热水,终于把半截身子由里到外地医好了。他坐到老伴身边, “这个李烨茴,太混蛋了。四处跑。”
“去哪了……”,刘炎炎还是问。
“我都说了。丢了,不见了。谁知道大姑娘家家去哪了。我得给她妈打电话。”
刘炎炎摆手,“先别打,先别打。她妈妈得打她。你给她爸爸打……”
“我才不给李书打,他就是混蛋,啥屁玩意都干不成。”,李文龙又生了气。
“报警吧……”
“失踪24小时内,警察不会管的。你忘了?”,李文龙语气里又带了刺。
刘炎炎垂下眼睛,想睡觉了。她不能思考太复杂的事,情绪波动也很消耗体力。此时她很累。心里还是担心的,可生理上的疲倦饶不了她。
本来李文龙就不是抱着商量的心来烦扰刘炎炎的。他只是想找个伴,而刘炎炎这辈子对他都应该随叫随到。
李文龙摸摸刘炎炎的头,“这事,你别管了。你啥也不懂。我出去找找吧。可能出去买吃的了。”
刘炎炎身体睡了,脑子还在活跃。她想:别去啊,又黑又冷的去哪找啊,在家等她回来吧。可任她在心里大喊,也喊不醒她的身体。她睡着了,这话就在梦里说了。
李文龙下了楼,骑上自己而小三轮出发了。他两年前放弃了开车,因为突然间脑子跟不上眼睛,动作又跟不上脑子,总之,一步慢,步步慢,慢到最后一个月出了三场交通事故,人没事,车辆的维修就购买半辆车。大家都担心,就连李烨茴也不赞同他继续开下去了。没了汽车,老人便购置了小三轮。本来是拉货买菜的小车,被老人放了椅子和靠垫,便成了一家三口的坐骑。但李烨茴不想做,总觉得丢人。李书耳想坐,李文龙又不想载她。后来,这小车变成了老两口买菜的工具。但刘炎炎更喜欢和居委会的姐妹们一起去买菜,李文龙不喜欢菜场,和菜场里厉声讨价的泼妇。他心中也有自己的远方。最后,这车成了李文龙的独驾。
老人慢悠悠地行驶在黑夜里。街上没什么人,他便很开心地打开装饰灯,车上五彩斑斓地凉成一片,把整条街都挂上点嬉皮风。眼前的路也成了七彩。老人高兴得摇头晃脑,结果又一阵便意袭来,手一松、腿一蹬,简直就是失控,差点拐到人行道去。
李文龙很着急,他后悔了,自己还拉着肚子,怎么出来乱跑。他得回家上厕所。于是老人便尝试着调头。他下了车,推着车往回拐。可那车不太灵活,想拐弯得画出很大一个圆。李文龙差点刮了别人的车。听到警报器子哇乱叫,老人可是更加紧张,排泄系统更难用了。他无奈,只能过马路,尔后往回骑。他过马路时一切顺利,毕竟路上是极空的。可到了路另一边,事情就不妥了。马路边有个栅栏隔开车道和人行道,老人家的车轱辘别上面了。李文龙便去掰,怎么掰都掰不开。他急得大叫,打踹那铁杆。此时,身体都软了,鸡皮疙瘩足足爬到脑瓜顶。
李文龙环顾四周,动了坏心。他本还犹豫,毕竟骨子还是个教师,半点坏心眼不能动。可又一想,教师也是人,人就要吃喝拉撒,逆反了身体的需求,身体就会出状况。于是他做了决定,很快行动起来。他绷紧腹肌,捂着肚子四处转悠。看准一家倒闭超市后的空调箱角落,带着一名大学教师的风骨,头也不回地走去。到了地,解了裤腰带,脱了裤子……他给自己一分钟的时间。这可是人生第一次干这种丢人事。老人痛快之余笑着摇摇头。等李烨茴回来,可真要骂骂她。这孩子,又把他的生活搅得鸡飞狗跳。
“汪!”,一声狗吠彻底把老人吓蒙了。他一抬头,看见不远的河道边,有个遛狗的。
该死,这是人是鬼啊?大晚上的。李文龙屏住呼吸,化成石头,可那狗就是冲着他不停吠。毕竟,味道在这。老人肚子里还有着呼之欲出的存货,他腿又软得不行,实在没法溜之大吉。
那遛狗人被狗拽得手忙脚乱。他的手电在地上扫来扫去,结果一下子扫李文龙脸上了。李文龙赶紧捂脸。对方可大叫起来,“哎哎哎,不能随地大小便!”,说着就走来。
李文龙可慌了,什么也不管了,只想着逃。他屁股上挂着半截裤子,趿拉着步子跑向自己的小三轮。要不是那点长跑底子,就这身装扮,他十米都逃不出。
那遛狗的也追来,“哎,你回来,你给我清理干净了!”
李文龙明白了,这是巡逻员小王。这可是熟人,对自己敬重得很。李文龙抓住小三轮,飞身上车时把裤子往上一扯。腿是没有办法地被撞到了,胳膊肘也碰了铃铛。紧跟着一串挺密集的金属敲击,李文龙的车灯光全开,五彩斑斓。
完了,这下真完了,这附近的人都知道,李文龙有个花里胡哨的小三轮。
三轮动了,李文龙把档位调到最高,夜风冻屁股,心也拔凉的。他提心吊胆地向后视镜看去,果真,小王已经不追了,抓着狗在后面目送他远去。
完了,全完了。他一拳砸烂那彩灯按钮,发现这下就更关不掉了。老人跟这电路较上劲,一边疾驰,一边使足了力气把那些发光的电路扯下来,车头都被拽得动摇西晃,终于,一个失控,他撞上了一辆车,或是有车撞了他。老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本就没扎紧的裤腰带彻底松了,脑袋瓜子好像稀里糊涂地一阵乱撞。不算疼,就是晕,嗡嗡响,手一摸,一堆血。老人想,这是什么事儿啊。终于认命了,躺下了。果真人民教师是不能犯错的。连上天都不饶他。“唰唰”的,他听到跑步声由远极近,眯着眼睛瞧,是小王。
“李老师!李老师!”,巡逻员小王牵着狗跑来了。李文龙想,混蛋,别来呀,都怪你多管闲事。他还有点意识,虽然不多,但还能做点事。他至少得把裤子提好吧。于是老人拽裤子,拽不动,怎么拽也拽不动。他能服气吗?当然不能。他可是个体育老师,在那个很尊重知识的年代、接受了名牌大学最先进教育的人。他兢兢业业地打理了七十八年身体,如今可不能关键时刻这点劲儿都使不出来。他在心里喊加油,急得脑袋瓜子上那些不知深浅的伤口都流走了好些智慧。“刺啦”一声,裤子都撕了。怎么裤子撕了,屁股还是冷的。老人被求知欲给勾着,愣是撑着嘎吱作响的肩周、卷着相互打架的肋骨,举着身子看。一看就明白了,怪不得呢,半条腿被轮子给压着,裤子肯定提不上来啊。老人明白自己是什么都做不了了,老教师也不是神通广大的啊。他很糊涂了,眼睛里的世界也是朦朦胧胧,但他也明白,当务之急是趁着疼痛还没来,赶紧昏过去。识时务者为俊杰,世人会明白,他光着半个屁股,是为了活命,而不是耍流氓。那傻子小王会帮他盖上的吧。借着最后一点力,李文龙从马甲口袋里掏出枕巾上裁出来的手帕,怪费劲地举起来放鼻子前闻闻,再用不听使唤的手指头把它在地上理平,最后才敢一脸安详地把脸枕上。上天对老人不薄,剧痛袭来前,老人睡着了。
爷爷骨折了六处,处处碎得彻底。老人家像个掉了一地的拼图,被钢筋架子、纱布条子七捆八绑地固定在床上。他清醒得很快,医生都说是个奇迹。李文龙别看脾性大、很暴躁,但正是这旺盛的生命力,硬生生地把他从剧痛中唤醒了。这份起死回生给老人带来不少痛苦。他异常暴躁,不仅因为疼,还因为不能动弹。他自七十八年前呱呱坠地,就没停过运动,骨头碎了,肌肉可还需要勤奋的汗水去浇筑。失去了行动力,他浑身难受。
医生说老人需要至少一年才能恢复体力。好消息是,五脏六腹没有损伤,神经意识也依旧清醒。只要时间到了,老人还是可以进行日常散步、遛弯。至于中场投篮、和三步上篮,护士只是笑笑,没吭声。
得到这消息后,李书悬着的心落了地。他一回头,看到李烨茴正盯着他看,“爷爷怎么样了?”。她的话底气不足。
李书知道李烨茴是心虚的。他没理睬,径直走了。
李烨茴快跑几步,一只脚别住他,“爷爷怎么了?医生说什么?”
李书又要侧身走,李烨茴去拉他的毛衣。可刚一夹住,她又赶紧松了手,“你告诉你,”,她语调柔和,眼睛里也全是恳求,“爷爷怎么样了。”
“都是因为你,”,李书说话了,“爷爷状况很不好。一年半载好不了,要一直躺在床上。你以后不要来医院了。你……”,李书下巴微微抖着,最后还是紧紧把嘴巴闭上了。
“我不是故意的。”,李烨茴长叹。
“你为什么回来了?不是让你离开我爸妈家了吗?”
“爷爷让我回来的。”
李书又不说话。
李烨茴等了会,又想问爷爷的事,但心里疲惫了,不想再低三下四了。她是有错,但……她声音里加了份强硬,“你告诉我吧,医生刚才说什么了?爷爷这样,也不能全怪我。爷爷家里住谁,也不能由你决定。这是我爷爷,我有知情权。”
李书想用仇恨的目光刮她,但他不擅长表露仇恨,“你去问医生吧。我不想跟你讲话。”
李烨茴不想就这样任别人冷言冷语,“你什么意思?,她明白自己有错,可善辩的天性让她已经在心底为自己开脱了:脚在爷爷身上我也拦不住、你是儿子你要是亲自看着老人就不会有这种事……这些想法自己都觉得太无情了。
李书很苦涩地看着她,眼里是止不住的嫌恶,“爷爷奶奶这下都住院了。你以后也住不了爷爷家了。我把你的东西都打包了,你和你妈有时间拿一下吧。”
“你……你凭什么……”
“李烨茴!”,李书打断她,“别总觉得我亏欠你什么。从小到大你什么都不缺!爷爷奶奶给你的爱够多了!你觉得李书耳抢了你爸爸?你还抢了李书耳爷爷奶奶!你还抢了我爸妈!自从你和你妈在爷爷面前说那些户口的事,我爸就不让我回家,我看我妈都要偷偷摸摸的!我带我家里人回家都要找个你和你妈,不在家的时间,还得卡着点,怕你们随时回来。那不只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啊!你能不能不要每天只看着自己那点破事!”
李烨茴的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卡住了,就像出拳一半,发现打错了人。
李书很懊恼地跺了三下脚,原地喘了好久气,走了两步,又冲回来三步,“还有啊,你看看你对我爸妈都做了什么!我妈对你多好,省点钱全给你花,结果呢!结果你们非得要户口,不要户口就要出国,你把她逼成什么样了!还有我爸,那么大年纪,大半夜的为了找你,摔得……摔得简直是粉身碎骨!你心里不痛吗?还有脸在我面前胡搅蛮缠?”
李书根本没想控制自己的怒气。他这辈子还真没这样歇斯底里过,“你跟别人说我不常回家看,不孝顺?我不孝顺,你孝顺。你孝顺,你去给他们找医院、找医生、找病床,你去送饭、换药、找护工?爷爷奶奶吃什么药,你知道吗?爷爷奶奶身上有什么慢性病,你知道吗?你屁都不知道!你就知道别人欠你的,别人该你的,你跟你妈真的一个样!”。说罢,李书转头就走。
李烨茴一时语塞,但又不甘就这样被劈头盖脸地骂一通,“你……要不是因为你撒谎,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别忘了!”
“是,我撒谎了。”,李书便吼便后腿,“你妈当时多厉害啊,看不起北京户口啊,给你留着名额有什么用!现在后悔了?晚了!我告诉你,你那边只是户口问题,你把我爸妈折腾成这样,够了,够了!”
“爷爷奶奶这样,不是我的错!”,李烨茴也歇斯底里,“是你狼心狗肺、没有信用!爷爷奶奶是爷爷奶奶,你是你。你永远欠我的!王八蛋!”。私底下说了那么多次的“王八蛋”,现如今终于光明正大地吼出来了。李烨茴来不及回味那心酸一刻,“今天你说的话,必须给我道歉。你欠我一个道歉!”
李书没再回头。光影中,他的身形越缩越小。
李烨茴毫不在乎周遭人恐惧的目光,决心要说一句割心的狠话,“李书!从今以后!你不是我的父亲,你是我的敌人!”
那指甲盖大的人影如愿停了,在白得发烫的亮光中喊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从来都不不觉得我是你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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