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在这黄河与长江的握手交界处,母亲河流淌至此似乎应景而生,步调渐渐放缓,不骄不躁。德子就是喝着这黄河水长大的。
生长于黄河人家的孩子,自幼就带着从泥泞中踏过的尘土气息。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一切都像一场风。改革的风吹在了沿海岸边,而一向变幻莫测,不按套路的风沙依旧侵蚀着贫瘠的山丘,也吹过了孩子们通红的脸颊。
小时候,春天来临,是万物开始滋长的季节,德子也要跟着爹妈去田地里耕种。每每路过田埂,都会遇到一个脸上褶皱深深的老爷爷。老爷爷穿着带着细小破洞的背心,外边套着一件薄薄的汗衫。
德子总爱问爹妈,地里坐着的老爷爷到底叫啥,可是却一次都没给记住。爹妈都快以为这孩子是不是长了个坏脑瓜。
而老爷爷总是拿着他那个四季不离手的蒲扇,抽着烟熏缭绕的叶子烟,抱怨道,小屁孩,我是你阿祁公呀!
日复一日,德子终于记住了爷爷的名字。每次路过时都会大声而热情的打招呼:“阿祁公、阿祁公……”
爷爷也会在田埂上放上一小马扎,德子最爱坐在小凳子上听着爷爷讲有趣儿的故事。那旧时的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那千里长城下悲痛欲绝的孟姜女,当然还有这与大山相亲相爱的黄河水。
天气暖和了,劳作并不会因此而停止。德子依然坐在田埂上,时常眺望着山的那方。阿祁公的扇子晃动得更加猛烈了。那叶子做的大扇子呀,摇啊摇啊,赶走了恼人的蚊虫,带来了黄土地难得的清风。
盛夏的天儿,毒辣得丧心病狂,德子热得直舔着干涸的嘴。爷爷这时总会从汗衫左上角的小兜里掏出一毛钱给德子。
“喏,小屁孩儿,去买冰棍吃吧!”
于是,德子蹦蹦跳跳地走到村儿里的大广场西边儿的小卖部,买一块儿椭圆形的纯冰糖的冰棍。卖冰棍的阿姨是个特别和气的人,大家都管她叫太太。太太最喜欢和这群小孩儿聊天。
孩子们也总爱叽叽喳喳地跟太太身边问个不停。
“太太,太太,你家的冰棍这么这么凉这么甜啊?”
“太太,太太,您看太阳为什么在我们的左手边啊?”
“太太,太太,夏天这么热啥时候才能过去呀?”
大广场东边儿的胡同口,有个理发的阿姨,这个阿姨没有卖冰棍的太太那么好看那么健谈。因为她是豁嘴,可是她却拥有一身好技艺。但凡跟她这儿剪过头的大人小孩儿,都对她连声称赞。
炽热的夏季意犹未尽,秋老虎却也来势汹汹。丰收的季节,是大人们欣喜的时节,也是孩子们玩乐的天堂。
柿子园的柿子个个晶莹剔透,玉米地的玉米个个黄澄澄得诱人。德子就同一帮小伙伴们,偷偷地溜进园子里偷柿子,偷偷潜进玉米地中掰棒子。
那时候一个村庄每家每户都认识,谁家小孩儿调皮捣蛋更是看得清。而德子就是那最淘的的孩子王。
秋高气爽的夜晚,大广场里常常举行电影放映会。那时候可没有投影机,大家都坐在小马扎上,看着那胶带一卷卷的滚动,流光溢彩的画面就那样呈现而出。
清风徐来的星空下,每个人笑声的频率都那么一致。
寒冬季节可以换来难得的清闲,但也是最恼人的。北风无情,世界像陷入了令人恐慌的寂静。可是德子和小伙伴们一点也消停不下来。
一场大雪后,家门口的青瓦花盆被死死地冻住了。德子偏偏就爱从花盆里扣出那一大块冰坨,屁颠屁颠儿地抱回家。结果你猜怎么着,小拇指硬是给冻得红肿流血了。
阿妈怨声载道,一边数落德子调皮捣蛋,一边在屋里用蜂窝煤生火,做水取暖。炉子边常常摆一圈土豆,因为德子最爱吃那软绵绵的炕土豆了。
那一缕缕青烟顺着漂亮的纸糊的窗户边儿上飞舞而出,飞到了山的另一头。
就在这寒来暑往,昼夜更迭中,德子就在这黄河岸边,念完了小学,念完了中学。
别看这孩子平时吊儿郎当,却还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考上了北京的一所二本大学。
阿爹阿妈第一次可以借着机会陪着德子去大学报道走出这片黄土地,去那只能在电视中才能见到的大都市瞅一瞅。
北京真的是一座偌大的让人惊叹不已的城市。
天安门广场大得这头看不清那头的人是谁,就像在这座山遥望那山头一样。
故宫里的宫殿美轮美奂,只见过土坯房的一家子简直是大开了眼界。
马路上那么多滴滴叫着的小汽车,这可比田地里的老黄牛气派多了。
那一年,恰逢北京奥运会。
街上行走的人群穿着各种洋气的时装,拎着各式各样的皮包。外国友人抱着可爱的福娃,碧绿的眼,金黄的发。
而德子穿着青布色的褂子,爹妈拎着家里最干净的编织袋。就这样匆匆地走进了这格格不入的大都市。
开学报道后,爹妈继续回到了那黄河滚滚波浪翻,牛皮筏子当轮船的高原里,继续着那面朝黄土背朝天,晨兴理荒,带月荷锄归的生活。
朝去夕来,岁月无声。
德子在大学里,基础落得太多,科科成绩也不过六十分万岁,六十一分浪费。
不过机缘巧合,德子结识了一位正在创业的师哥,就这样踏入了浩浩荡荡的自力更生,我为自己打工的大潮。就这么几个人,一间屋子,便干起了二手房的买卖的活儿。
可还别说,08年以后,这房子就像坐上了神舟飞船一般,噌噌噌一个劲儿往上冲。不过一年时间,甭管是城区郊外,房价都是呈一倍以上的增长。
德子和师兄弟们,更是尝尽了甜头。手里的房源全都是沉甸甸的人民币,就算睡一觉起来都能又多几张的分量。
四年大学生活就像突飞猛进的房价,你还没缓过神,就已经大局已定。
而德子早已不再是那满田埂淘气的小屁孩儿,也不再是初入都市青涩的傻小子。手上的iphone4s电话从来没有断过,各路商家见着他也得贺一声「老板恭喜发财」。
德子的目光不再仅限于大城市的房源交易,他的目光更是瞄准了家乡那片肥沃的土地。
衣锦还乡之日,村口早就站了好些人。德子驾着SUV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到了村口便下了车。
家乡一切都没变,连一条开车进入的好路都没有。
爹妈也在人群中等着见儿子,一双锃亮的皮鞋与阿爹那草编的破鞋挨在一起时,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德子就这样回乡了,
就这样成为了别人口中那个「成功人士」。
家里的土炕依旧没有变,门口的那棵旱柳还是在那儿。爹妈嘘寒问暖,急急忙忙地想张罗一桌好饭菜。
“德子呀,听说你做的那个房屋工作挺有前途的啊,那你啥时候能跟大城市也买套房子呀!”
“爹,那叫二手房买卖!我呀,现在还是租房住呢,租房便宜,北京买房贵着呢!”
“孩子,你也别太辛苦了,有时间呀就多回来看看,你爹他不说,心里老念着着你呢。”阿妈一边摘菜,一边和德子唏嘘着。
“我这还年轻,总得在大城市奋斗些日子,到时候娶一媳妇儿,生一胖孙子,好好伺候您二老。”
“别小不正经的!”阿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跟你说个事儿,你二叔家想搬到镇上去住,你不是做房屋工作的吗。你看看,你二叔家的房子能怎么着拾掇拾掇,能换点钱不。”
“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跟咱们村儿商量商量搬迁的事儿!”阿爹倒是给了德子一个好引子,德子继续说道:“我调查过了,咱们村儿这地界可正是当道,如果能开发出来修一个别墅区的话……”
砰——
阿妈摘菜的盆子径直掉在了地上,阿妈带着不可思议的语气说:“前几年,村儿里来了不少开发商,可是没想到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呀。你这小兔崽子,出去几年就给你能耐了,就想把这个家给拆了。”
阿妈急得直想上手打人,还好被阿爹拦住了。
德子又想闪躲,又不得不解释。
“妈,我不是想拆了咱们的家,我是想给你们一个更好的家啊。您看,我这合同都印好带回来了,一旦大家同意了拆迁,不仅可以有经济补偿,还可以在镇上分得一平房。这是好事儿呀。”
阿妈仍旧闷闷不乐,阿爹也在一旁默不作声。
德子悻悻地走出了家门,开始去其他村民家游说搬迁的事儿。
卖冰棍的太太现在开了一个小卖店,听说德子要让她搬走,顿时就不乐意了。结果看到了德子的补偿条款,想到了在镇里教书的闺女。于是第一个签下了同意的合同。
胡同口理发的豁嘴阿姨本来也是不同意的,可是他儿子已经赋闲在家好些年了,听说德子可以把孩子带去大城市打打杂见见世面,也就不情不愿又心安理得的签下了合同。
德子在村里周旋了好几天,这七七八八的关系虽然多年不经营,却仍被他这些年练就的为人处事讨好得服服帖帖。
最后,竟然就只差爹妈同意的那一份合同了。
“德子呀,不是爹妈不愿意搬迁,不愿意去镇里。爹妈没文化,没读过什么书。但是我们知道这黄河岸边呀,是我们的根,也是我们的魂所在。你说你这,突然让我们一下斩断自己的根,切除我们的魂。爹妈,真的舍不得呀。”
阿妈再次无奈地发话了:“哎呀,我也知道这几天,村里大家伙都签了这份合同了,爹妈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儿呀,东西拿过来,让你爹签字吧。可是你别忘了,你身在黄河边,你身体里的那黄河魂啊。”
最后一份合同也这样签署完毕。
上面的文件批下来了,家家户户老老小小开始搬走。施工的队伍也陆陆续续,浩浩荡荡地运着家伙,踏着泥泞走进了这黄河岸的小村落。
有一座最靠近岸边的房子是闲置的,那是阿祁公的家。阿祁公膝下无子,在德子读大学的时候就告别了人世。房子也就遗留到了现在。
德子站在山头望着那孤零零的土坯房,拿出火点了一根玉溪。
他想起了阿祁公最爱抽的叶子烟,也想起了那摇啊摇啊的散发着清香的蒲扇。
他也想起了大广场西边太太家1毛钱的冰棍,而现在老冰棍也得一块钱一根。
他想起了胡同口阿姨的好手艺,而现在理发店的小哥都是满口跑火车推销产品。
他想起了那黄澄澄的柿子园,那丰收时节的土地,还有爹妈褶皱的脸,干裂的手。
……
包工头过来问德子:
“老板,那座岸边的小房子怎么解决。”
德子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说:“拆了吧!”
机器的爆破声,混杂着黄河的水流声,
还有山顶带着尘土的大风声。
隐约好像还可以听到山那头的船工们唱着信天游: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哎?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只船哎?
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竿哎? 几十几个那艄公嗬呦来把船来搬?
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哎, 九十九道湾上,九十九只船哎,
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竿哎, 九十九个那艄公嗬呦来把船来搬!
/前些日子去了黄河 走在那里脑子里就全是故事
/于是这篇文章写了一个月 修改考量打磨
/希望可以带给人思考 也希望你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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