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
远离月亮城后，那片狂热的土地只能存在于回忆之中了。
在去临海的火车上，陆晓安什么也没问，他只是感受到了宋薇的惬意，她捧着一本石黑一雄的书看了很久，陆晓安也只听着自己的音乐沉睡着。
直到宋薇合上了那本书，他才饶有兴致地问道：“知道我最喜欢他说的哪句话吗？”说完他指了指书上的作者名字。
宋薇摇摇头。
“我的余生展现在我面前的只是一片虚无。”
宋薇审视着陆晓安，接着又笑了笑，说：“这两天坐在汽车上坐久了，坐火车倒不习惯了，你呢？会不会埋怨我，把你的旅途计划打乱了。”
“说老实话如果你不帮我买这张车票，我打死也不会上来的，这坏了我的规矩，游行这些日子，我连搭个顺风车都要靠运气，更别说坐火车了，对于我们来讲，快慢无所谓，但少了路上的乐趣可就没意思了。”
宋薇突然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说：“那就当陪我最后一程吧，你在临海会呆上一段时间，可以停下来，我一直想停下来却没有机会，并不是不想做些什么，而是停下来思考。”
“你想的话也可以留在临海，没人逼迫你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宋薇闭上了眼睛，大概看书看累了；而陆晓安看着窗外模糊的景象，一时间也掉入了情感的黑洞里。
在火车上消耗了半日，他们于下午到达了临海。
临海的空气很潮湿，天气也较阴冷，陆晓安下车就关切地问宋薇：“打算去哪儿？”
“去新浪潮歌舞团，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你呢？”
“既然你都说了陪你最后一程，我有义务陪你找到这个地方。”
宋薇会心一笑，两人便拖着稍显疲倦的身躯走进了临海。
临海人不多，他们走在街上便能感受到大海的气息，海鸥声绵绵不绝，空气中也弥漫着海味。再往边沿走去，便能看到海。但宋薇无暇顾及，她只想尽快找到那个歌舞团，见到她的父亲，告诉他那句话，便离开。
原本以为这地方很隐蔽，要花上不少力气才找得到，但出租车司机告诉他们，这个歌舞团很有名，他们每天都会在临海标志性的歌剧院表演，甚至有很多地方的人都慕名而来。
陆晓安不知道宋薇为什么要去哪儿？只知道宋薇在前往歌剧院时表情很淡然，事实上她在韦铭离开后就一直放空着，惯性地游离在自己的世界，局外人无法透过她的双眼看出她的内心活动。
到后才发现临海歌剧院就在大海边，它分外夺目耀眼，银色的外层下，如海浪般的包裹设计与这座城市相得益彰，透露出一种肃穆和仪式感。巨幅海报横挂在建筑最上方，这是今晚所要上演的戏剧海报，海报右侧，是《海鸥》两个字。
“他们要演契科夫的《海鸥》？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陆晓安喃喃道。
宋薇却冷漠地回应道：“走吧，陪我进去找个人。”
由于晚上7点才开演，这会儿歌剧院安静得很。
宋薇没有别的联络方式，但只凭着名字找到的概率太低，可她仍然愿意一试，卖票窗口现在无人，大堂只有保全在这看守，她走过去问：“你好，我想找个人，他叫曹彬。”
保全听后，也无别的反应，只让她在此等候，而保全则向大堂右侧走了过去。
等待的过程中，陆晓安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了宋薇：“他是谁？”
“我爸，但我从小就没见过他。”
陆晓安沉默着点点头，便也没再继续问下去了。
五分钟后，一名头发灰白，身着烟灰色西装外套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神色泰然自若，双眼深邃，有着不寻常的迷人气质。但见到宋薇后，他似乎也满怀疑惑地看着她，问：“请问你是？”
宋薇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生一丝激动，但那只是一瞬间，紧接着又没有了。
她说：“我叫宋薇，我妈叫宋云菲，你还记得她吗？”
他没有回答，只见他脸色变得沉重，又凝视着宋薇，然后才点点头，露出感慨之意，说：“记得，当然记得，没想到你这么大了，你妈还好吗？。”
“她死了，三天前。”宋薇瞬间眼眶湿润了。
紧接着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直到这个男人问：“想出去走走吗？”
宋薇跟着他的步伐走出了歌剧院，陆晓安知道这个时候是不应该去打扰的，所以他留在了原地，看着他们俩走出了门外，一直沿着大海的方向走去，从远处看，大海的确很美，只不过，他原以为的蔚蓝色，实际上是一片暗绿色。
海边的风浪很大，曹彬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裹在了宋薇身上，这让宋薇感觉到了踏实感。
“很遗憾没能见到你妈最后一面。”
“是吗？如果你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有想过会对她说什么吗？”
曹彬苦笑道：“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着能够再见到她，在我记忆里，她还是那么美，和我当初在歌舞团看到她那样，那个模样一直留在我的心里，这么多年从来没忘过。我也不知道会说什么，可能什么也说不出来，可能告诉她我过得很好，现在不当演员了，成了舞台剧的导演。”
“你们是在歌舞团认识的？”
“对呀，她比我要早进歌舞团些，那时候她已经是最有名的演员了。”
宋薇诧异地说：“我从不知道，她也没告诉过我，很遗憾我也没见到她最后一面，她只给我写了封信，让我来找你，并且告诉你，她一直爱着你。”
曹彬愣在了原地，他远眺着大海，连连叹声，说：“也许如果回到当初，我可能会后悔自己的选择，但看到你长这么大，我为她感到欣慰。”
“你后悔过？”
“哪有什么后悔可言，当时我只想做好一个演员，从没想过结婚生孩子，但你妈不一样，她渴望成为一个母亲，过普通的生活。我呢？年轻气盛，想着要成为一个更好的演员，不愿被婚姻所羁绊。我也爱你妈妈，只是不愿意放弃眼前的欲望，事实上我成功了，我成了舞台剧的男主角，后来顺其自然成为了导演，但你妈却不在了，她离开了我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我一直想着能够排一出《海鸥》来怀念她，这是你妈最爱的戏剧。”
宋薇难以言状此刻的心情，她只是忍耐着听完他们的过往，可于她而言，一切都无法弥补她的痛楚，她哭着问道：“可你就没有考虑过我吗？我从小就没有父亲，我活在自卑和幻想中，二十年来我一直问我妈，可她从不愿告诉我，你觉得这对我来说公平吗？”
曹彬又顿住了，过了几秒，他又惊奇地看着宋薇，说：“孩子，我不是你的父亲。”
霎时间，宋薇感觉到了失重，似乎整片大海都在向她扑面而来，她怔怔地看着曹彬，直到他说：“你妈从来没告诉过你吗？”
宋薇的瞳孔似乎也在逐渐放大，她摇摇头，感觉下一秒就要逃离此地。
“当年我不愿和你妈结婚，她说她不想再做女演员了，我让她再等等，可她不愿再等了，那天她冲动地跑到孤儿院去领养了你，那时你还不到1岁。她最后和我说要带你离开这儿，我一度以为这是她入戏太深，太过于焦虑，加上她有累计下来的抑郁症才会做出此事，可没想到她那天晚上就真的离开了我，什么话也没留下，我根本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她……”
“够了。”宋薇打断了曹彬的话。
她深呼吸着，希望能够在最终的答案下宽恕自己，可她没做到，还是痛哭着说：“你走吧，我已经知道了。”
曹彬只点了点头，说：“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就来找我，愿意的话今晚上来看看这出剧。”
他转头即走，走到一半他又回头说了句：“我也爱着她，一直都爱着。”
海浪越来越大，海鸥盘旋在半空，鸣叫，呐喊，竟无一丝美感。
宋薇抬头，她看不见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蹦出，也不见平静的海面能让她心安，她像只游走的螃蟹，毫无方向。
这时陆晓安从荒草丛中走下来，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宋薇身旁，轻声说：“有时候我们都很无奈，但那也只是无奈，并不能代替什么。”
宋薇擦干了眼泪，也苦笑道：“是啊，不管怎样，谢谢你陪我。”
“想去看今晚的《海鸥》吗？我倒是很想去，我知道你也想去的，只是你从来不愿说出来罢了。”
宋薇转过头看着陆晓安，陆晓安对她笑了笑，他的笑，是她一直所想要拥有的——自在，释然，感动。
等到海潮退后，夹缝中的红晕折射在了海平面，所有的波光在此刻，显得晶莹透亮。唯独不变的只有海鸥，它们还在鸣叫，还在呐喊，还在欢庆中愉悦地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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