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读这本书之前,我正在读金宇澄先生的《繁花》,厚厚一本看得很慢也很快乐。在里面看到了许多种日常生活行进的方式:在菜场,在酒桌,在度假村,在瓦片温热的屋顶,在信件中,在酒席中,在黄浦江边,在拥不及的桃花中,在惯常的性与越轨的性中,在每日往复的无趣劳作中,在突然袭来的变故与折磨中。
声色犬马中一场接一场的流水席是烟火,少年时期的旧梦和历史事件带来的倾覆也是烟火,生活不存在“无碍行进”,有时能克服,有时克服不了,只有去经过他们是唯一的选择。人类好像就是在这样的吃一吃,喝一喝,闹一闹中就生活了下来,其间又穿插着有的人的生,有的人的死。《繁花》还算不上经典,因为太新,时间的检验还不够到位,但我欢喜这种生活流动的鲜活。后来,无意间看到张岱的名字之后就立马想起了《湖心亭看雪》,也想起《正午》个人史的专栏语“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无论是张岱还是《陶庵梦忆》都是早有耳闻,也曾多次动心想要读的,豆瓣又言“《陶庵梦忆》是记述关于明末散文家张岱所亲身经历过的杂事的著作,它详细描述了明代江浙地区的社会生活,如茶楼酒肆、说书演戏、斗鸡养鸟、放灯迎神以及山水风景、工艺书画等等。其中不乏有对贵族子弟的闲情逸致、浪漫生活的描写,但更多的是对社会生活和风俗人情的反映。”那不如这次就读一下吧。
但在买书的时候,我就犯了难,因为《陶庵梦忆》的版本实在太多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抉择,难免要进行一番探究。在进行了各种各样的资料搜集后我发现《陶庵梦忆》的版本系统追根溯源其实只有两个系统四种刻本:一是乾隆时期金忠淳藏本刻《梦忆》,收录仅34篇,以金忠淳字命名为“砚云本”;另一系统则是乾隆时期王文诰搜集抄本所刻的八卷本,并题书名为《陶庵梦忆》,每卷有小标题,还有王的评语,共收录123篇,被称为“乾隆本”,也是这一系统的底本;“王见大本”是乾隆本失传之后,王文诰以乾隆本为底重刻并删去了他的评语的版本,因为他小序署下“王文诰见大”所以才被成为“王见大本”。最后一种刻本则是咸丰年间伍崇曜根据乾隆本重刻,并删除了评语和“文诰编”字样的刻本。
砚云本虽篇目少,但却有乾隆本未收录的四篇文章及《锺山》的末节。而乾隆本系统的三个刻本,前两本均有王文诰主笔可以说是一脉相承,只是王大见本对底本进行了少量的错字勘误。而咸丰本,有人评价其对原文的更改过于随意且肆无忌惮,做了许多孟浪无知的删改。现在可见的《陶庵梦忆》基本是将两个系统互相补充校对出版,其中又多以乾隆本为参校本,而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夏咸淳先生和程维荣先生校注的《陶安梦忆》则是第一个将其合并的版本,当前的许多再版也是以此为底本,也就是说这一版本最为经典,但我淘宝京东当当逛了一圈,似乎已经找不到正版,多是侵权的影印本。
权衡豆瓣的版本介绍,阅读人数及评分以及对注解人的评价,我最终选择了故宫出版社2011年出版的和江西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出版的两本,均由栾保群注解。前者在当下的出版中属于较早的版本,有一定的口碑也经历了一定的时间考验,证明可买。后者认真查阅了一下其版本选择,发现是栾保群先生重新精校的版本,而且保留了王文诰的注释。我认为旧的版本固然好,但新品因着时间优势,其梳理和完善也是值得关注的。
因为疫情原因,我拿到书的已经是三月初,开读的时间不长,目前读至第三卷。原本以为这本书写的就是明代文人雅士点点滴滴的生活片段,间或可以了解一下当时的民风民俗。它是这样吗?也的确是,自然中的山水花草,各地的奇闻轶事,各样的小巧物件,无论多么渺小都有着长长短短故事,都在张岱的文字中漏下又铺散,阅读体验很像张岱在《金山夜戏》篇中写月光那般“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一方面是觉得张岱的文章如同月儿映照,翻开即被笼罩,但我的文言功底和我的领悟能力实在欠佳,又带着一个被现代文化浸淫过的脑袋陪他追忆往事,我总觉得自己有太多辜负,盛不住月光,但其实说能得一捧“残雪”我都觉得是我给自己贴金了。另一方面是因为我觉得这本书其实和我长期接收到的一个评价是不一样的,很多人都觉得这本书就是“闲情逸致”“浪漫生活”“世俗烟火”,似乎是茶余饭后翻开读一读就能穿梭时光,感受盛世遗风。但我读的过程中却时常会被一种风流云散的感觉所包裹,文字所写是“林下漏月光”那样的典雅,但一想起这些都是追忆,是“遗民”张岱的“五十年来,总成一梦”,就多了些“疏疏如残雪”的悄怆。我觉得这才是这本书的底色,这一底色张岱在自序里也写得明明白白:“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问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陶庵梦忆》是在明朝倾颓,历史之轮以大清之名滚滚向前时写作。百姓们在兴亡交替中收拾行李继续生活,张岱却是执笔不放,在国破家亡的悲痛中不断写着前朝的回忆,所有的繁华热闹都一一记下。我实在不能想象张岱著书时的心情,只能勾勒出一个山野草庐中,一灯如豆,一人形销骨立伏案写作的身影。
笙歌已归院落,灯火也下楼台,还有人长调短叹着,落幕不肯还,(化用《昔言》)我也留下一声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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