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体系非常复杂，但有两条最基础的理论。就像《三体》里的黑暗森林，由最简单的两条公理推导出了一整个可以制衡三体星球的学说。这两条最基础的理论，一条是"万法缘起"，一条是"轮回"。前者属于哲学范畴，后者属于神学范畴。"万法缘起"是可以被一般的唯物主义者所接受的，而"轮回"则会因每个人个体的差异而生出不同的理解。
"万法缘起"，白话来讲，是说万事万物都是因为一定原因产生。"原因"，在佛教里，被称作"因缘"。"因"是内因，"缘"是外因。我们平时所说的"缘分"，指的便是外在条件的变化而促成某一事件的发生。由这四个字，我们可以总结出两条结论，第一"法无自性"，意思是世间万物都不能脱离因缘独立存在；第二"万法无常"，世间万物都是随时生灭，不能永恒存在。我执和法执的产生，正是因为人们偏执于自我和外界，而没有意识到其假有的本质。
"万法缘起"的推理，很多书籍都有详细而且严密的论证，就算是不同宗派，对大方向的把握也是一致的。今天想说的"轮回"，并不是说各宗各派对"轮回"的理解有很大出入，而是想简单说说自己对"轮回"的一点思考。
先大致提一下佛教的"轮回"概念。首先，佛不在轮回之中。就算是他们所造的业，比如宣扬佛法开慧大众，也属于清净业，因此所生的果不会让他们进入轮回。所谓"六道轮回"，指的是天人，阿修罗，人，畜生，饿鬼道，和地狱道。六道中的生灵因不断造业而需要无数次地跌入轮回偿还果报。这里顺便提一下，因果报应的逻辑，是有因才有果。"菩萨畏因，众生畏果"，说的就是果不可怕，可怕的是造成这个果的因。正是因为这无穷无尽的因果报应，让众生饱受煎熬，福报也好恶报也罢，都是一次又一次对心灵的冲击。真正的安稳，不是整天开心，而是"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这四句诗，季羡林先生在《留德十年》这本书里面也提到，说这正好能概括他那时在德国求学的心境，虽然处在战争年代条件艰苦，但是只要自己心胸豁达，也就没有什么能影响到自己的了。佛教认为人生是"苦海"，这原因之一，也是这 "大喜亦大惧"，永远让人安宁不得。
如何才能脱离苦海，跳出轮回，以达涅槃？佛教认为是通过修行。修行的方式主要有三种，戒，定，慧。其中慧，即开启智慧，不再无明，是解脱的根本方法。相较于其他很多宗教，佛教的独特之处在于，其并不认为一定需要通过乞求神灵来寻求帮助，众生可以不假外力，靠自己的力量修行解脱。
上面这些，是佛教"轮回"的一点点介绍，当然只是错综复杂的理论体系的冰山一角，我不敢多言，毕竟是太过深奥的领域。
佛教的诞生是公元前五百年，基督教的诞生是公元一世纪，伊斯兰教的诞生是七世纪初。这些宗教都诞生于遥远的古代，而我们至今所学习研究的经典，也还只是那个年代的产物。哥白尼"日心说"的故事，大家早在儿时就已经知道。那我们现在，在这样一个相对宽松的社会环境里，是不是可以尝试用较为现代的眼光看待宗教，这一早已对我们生活潜移默化的事物。
首先我想提出的一点，是世间万物都是有序简洁的。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信念，基础学科才得以不断探索不断发展。你可能会想到用龙树的"八不中道"来反驳这个观点，认为世间万物都不是有序简洁的，也都不是不有序简洁的。那好，这句话可以用在做人做事上，但是在面对数据面对研究时，请不要摆出唯心主义者的姿态，不要用那套两千多年前的东西来看待现代科学。其实我们不难想象，在将来当基础知识广为普及后，科学幻想很有可能会崛起，引发新一轮的宗教狂潮。这些用基础学科累积而成的硬科幻，加上稍微那么一点点神秘，足以让拥有较高科学素养的大众迷恋。比如《三体》这本书，我认为最精彩的部分就是第二部黑暗森林理论的推导，那不仅仅只是书中两个人的对话，更是宏大深远到足以堪比宗教式的冲击。神学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说服普通百姓，而科学和哲学在将来必然会给神学产生重大影响。宗教不缺哲学家，宗教缺数学家。
由万物简洁我们不难进一步得出，万物出于平衡之中。所谓平衡，可以分成客观和主观两部分。客观很好理解，比如一个社会的进步总是有代价的，而这牺牲的量正好是进步的量。而对于主观，是指于每个个体而言，自己认为得到的和自己认为失去的，数量总是相等。"认为"这个词非常重要。在外人眼里可能会觉得这个人为什么努力这么久还是毫无收获，投入与产出不成正比。可是对这个人自身而言呢，"努力"和"收获"不是别人定义的，用自己的词典去看待投入产出，会发现刚刚好。很多人活得不开心，还不是因为总是在用别人的词典查阅自己的生活。其实说到这里，大家也可能发现了，之前所讲的"客观"，其实也是一种主观。还是同样的例子，社会发展，至于这个社会发展到底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每个人可以给出完全不同的定义。
"平衡"，佛教同样适用。佛教的因果报应，讲究的便是一种平衡。为了解决因果报应的"现世问题"，比如为什么颜回寿命这么短，为什么盗跖能长寿？高僧惠远依照佛经的说法，将因果报应推广到前世来生。这其实是一个无法考察的观点，毕竟谁都不知道前世来生究竟是什么样。这个观点不能被完全证伪，但是在不信因果的人看来，也确实不是很站得住脚。其实我们完全可以尝试用"平衡"来理解因果报应。当我们在讨论"颜回短命"或者"盗跖长寿"时，我们潜意识地用了自己的词典来看待他人的生活，从而推出"善不一定有善报"。词典只能适用于自己的生活，谁都不好说颜回盗跖，到底哪个有福报哪个有恶报，清楚的只有他们自己。
同时，我们依据万物简洁，也可以推出因果的即时性。也就是说，你造业和你果报的时间是同时的，你犯下了一件事，这件事在你身上产生的影响会即刻显现，而不会在日后甚至来世再让你偿还。不然的话，我们想想看，我们造了这么多业，产生了这么多果，如果都是在以后的某一个时间才发生，那怎么说得清楚，业和果的时间关系不是很混乱了吗？好，看到这里，大家可能会有疑问，一个杀人犯杀了人逃之夭夭，十年后才被捕入狱，难道这不是因果的表现？这里，还是想重申一下，词典是给自己用的，用在别人身上不合适。逃之夭夭在即刻就已经产生了一个果报，被捕入狱也是因为同一时间的一个因缘而导致的。至于这果报和因缘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需要指出的是，同惠远的观点一样，"平衡"也是一个无法被证伪的观点，在不信平衡的人眼里，这个观点依然站不住脚。
看到这里，大家可能会想，既然"平衡"解决了因果报应的有序简洁性问题，那为什么佛教没有提及呢？
我敢肯定这个观点早就有人想出来了，但是大家仔细想想，既然一切都平衡了，学什么佛做什么善事，你的好事和你的坏事都是等量的，好事越多坏事也就越多。所以，说得功利一点，这种不利于佛教传播的理论，当然不会流传后世。
我们继续往下看，"轮回"。轮回说最致命的弱点，其实是无奈，就是被当时时代的基础学科所局限。很多僧人在解释轮回的时候，想当然地认为这世没了就进入下一世。我们知道下一世形态的依据是根据前世所造的业来决定的，那我们以此可以问这么几个问题：究竟多少业，业的多少好多少坏，可以决定下一世的形态？转世需要多少时间？转世过程中时间的流逝和现实生活中时间的流逝快慢是一样的吗？
有一个关于修行的问题，类似于上文提出的"多少业"，佛教各个宗派之间是给出自己解释的。禅宗认为空间，差别都是虚妄的概念，人和佛性之间不应该有距离。"顿悟"，说得就是修行不是慢慢慢慢累积，而是慢慢慢慢在准备。准备什么呢？准备突然明白的那一天。禅宗创始人慧能写过一首偈子，阐述的正是这一思想，"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可是，如果我们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一定要定量而不仅仅是定性，人家就会和你开讲神学理论，你会被告知一堆如前文提及的"前世来生"一样无法被证伪的观点。
接着，我们再看看轮回说是怎样保持世界的有序和简洁。我们可以用轮回理论来解释这个星球上为什么没有出现过有几十年猪狗特别多人特别少，或者有几十年人特别多动物特别少的情况吗？再或者，计划生育用轮回说怎么解释呢？答案是，不能解释，或者人家解释了，都是一些你无法证明正确也无法证明错误的观点。既然佛教强调了轮回"色识虽转灭，而业不失坏，令于诸有中，色识复相续"，那可不可以用数据，或者用数学模型，来描述这一过程是如何保持世上的动物植物微生物和非生物的量始终处在一个比较平衡的状态里。
其实，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建立这么复杂的体系来解释轮回。或者说，如果抛开教人向善等这些佛教观念，单独看轮回，我们是很容易建立轮回的有序性的。"轮回"，是一种重复，是在时间尺度上的重复。就像你绕操场跑圈，那是在空间上的重复，而"轮回"正是在时间上的跑圈。所以没有来世今生这个概念，你出生长大然后死亡，死亡以后接着拉回到你出生的那个点，再接着出生长大和死亡。我们不是有些文学作品会有这样的表述吗，说婴儿的眼睛深邃，说老人家身上有股孩童的稚气，都是在隐晦地表达"时间重复"这个看法。我们每个人都被固定在时间这把尺子的某一段里，不停地来回走这段路。我现在写下的这些话，我已经写了千百次，接下来我还是会写千百次。什么"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也就很好解释了。
就轮回，还要提一点想法，如果时间不止存在一个维度，如果我们可以在某一个时间点同时做出许多种选择，可能不仅仅是轮回的简洁性问题了，就连"万法缘起"，也将会受到极大冲击。
文章的最后，想说的是，宗教是由人开创的，宗教存在的意义，是因为人们精神世界有需求。我们学习宗教，是希望可以被这个教的观点所说服，以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那么，与其去求别人来说服自己，为什么我们不尝试自己说服自己呢？
宗教的迷人之处，我认为不是在单个理论上面，而是在推导这些理论过程中体现出来的逻辑美。学习宗教学的不是理论，而是推理，最终目的不是求人说服你，而是你自己说服自己。人这一生最终极的对话，是和自己的对话。
参考：《地藏菩萨本愿经》《佛祖都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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