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主角（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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７.

回到家里，妈妈早就做好了简单的四菜一汤，坐在桌前等我回来吃饭了。老爸坐在沙发上，戴着眼镜装模作样地看着报纸，可脑袋已经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垂下来睡着了。

“爸，妈，吃饭啦！”

我换上拖鞋，嬉皮笑脸地往桌前一坐，伸手拈了一块肉吃，妈妈一筷子打在我的手背上，嗔怪道：“这孩子，手洗了没，连筷子都不会用。”

天知道现在连水元素都归我管了，何况我这金刚大成之躯，不染红尘，什么细菌病毒微生物能害到我？但天大地大，老妈最大，我还是乖乖地溜去了洗手间，装模作样地洗了个手，还用洗手液反复冲了两遍。

饭桌上，老妈絮絮叨叨地，尽是说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单位同事的龃龉；隔壁邻居的吵架；菜价涨了几毛钱；老房子拆迁的补助……老爸一边听着，一边敷衍地“嗯嗯”，聚精会神看着电视里的国际新闻。

我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扒着饭，应付着老妈的盘问，顺便胡编乱造一些班上学校里的故事。她老人家可没有刘媛那么好糊弄，听了一半，狐疑道：“真的假的，怎么跟你上次说的不一样啊？”

我哪记得上次是怎么编的，连忙打了个马虎眼遮掩过去。好在老妈也没深究，吃完饭后，一家三口还像往常那样，出门散步，老两口挽着手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低头玩着手机，有一茬没一茬地搭着话。

一个恍惚，我竟然觉得之前的所有事情都像一场大梦般，我其实还是这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成绩虽然平庸，但也好坏考上了个一本；家境虽然普通，但父母对我的爱不会比任何人差；长相虽然一般，但有一个愿意为了我鼓起勇气面对黑社会的“死党”。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经历了太多的波折浪迹，回过头来，竟然有几分喜欢起了这原本平平淡淡的小日子。

横竖女娲炉我是不跳的，要不然，就这样吧？

这个念头一升起，竟然无法抑制地蔓延来开，异世界的无数美艳红颜，仿佛过眼云烟，如今脑海里竟连一个模样都想不起来。至于什么横扫天魔，对抗外星入侵，更是无聊至极。

“妈。”

我忽然走到她身边，一把拉住她的手。

“怎么啦？”她回头奇怪地看着我。

“等我毕业了，不留广东了，我回来找个工作，就安安心心陪你跟我爸。”我说。

她瞪大了眼睛，半是惊喜，半是不信，上下打量我半天，狐疑地问：“臭小子，不会是没钱了吧。”

我哭笑不得：“真的，我不走了。”

上大学之前，我满心壮志，从此留在繁华广东，绝不再回这个偏僻荒凉的村镇，任父母说破了嘴，也是不听。他们后来也放弃了劝我，大概是觉得男孩子有点志气也好，就开始默默存钱，准备给我在广州买个房子，可是看了一下那儿的房价，他们又面面相觑，不说话了。我是怨恨过的，凭什么我的家庭就连给我在这儿买个房都做不到，凭什么我在广州的大学同学明明跟我一样大，就已经出入都是豪车美女了。可我现在什么都不羡慕了——大概是因为要轮到他们羡慕我了吧。

看我说的认真，老妈这才信了，忍不住喜上眉梢，揉了揉我的脑袋：“出去一年，真长大了。这才是老妈的乖儿子，来，老妈奖励给你两串羊肉串！”说着，就美滋滋地拉着我爸，往路边的小摊上买羊肉串去。我打小就爱吃这个，以前家里经济不宽裕，只有考了好成绩的时候，老妈才会奖励我吃两串。我蹲在路边，看着他们站在昏黄的路灯底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摞碎票子，念念叨叨地让小贩多饶一串，忽然觉得很安心。

好像这才是我，戴小豹，应该有的生活。

比不上周蔚炜的上天下地，波澜壮阔，可也一点都不差，不是嘛？

我正发着呆，忽然那个卖羊肉串的小贩抬起头，冲我笑了一笑。

我浑身的血液猛地冰冷。

这个笑容……我见过。就在两个礼拜之前，我在木卫二上经过一番恶斗，杀死了九大魔王之一的时候，临死前，他也是这么狞笑着看着我，说让我等着，他的兄弟一定会替他报仇，会让我生不如死。

我那时冷笑一声，说好啊，戴某等着便是。

可现在，我却什么都来不及做，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贩拿起一串铁签，随随便便地一下子插进了我妈的脖子里。

鲜血泉涌一般地喷了出来。

我妈猛地回头，看向我，冲我一摆手，喊出了她人生的最后一句话：“儿子，快跑——”话没说完，又一根烧红的铁签从她的心口冒了出来，她像是被做成了肉串一样，被那个魔王变成的小贩挑了起来。老爸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怒吼一声，扑了上去，想要救下他的妻子，却被小贩扣住脖子，把整个头塞进了烧得正旺的炭火里。

他的手脚挣扎了两下，然后头发冒出阵阵青烟，再也不动了。

我目眦欲裂地看着一切，可手和脚都仿佛不听我的使唤，一动都动不了。

杀了他。

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我心里的杀意滔天而起，双眼赤红，几乎咬碎了一口白牙，可手和脚还是动弹不得。一个悠悠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别徒劳了，这是强制剧情，你只能看着，动不了的。”

不用回头，我也听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

“老谢炒饭”的店主，谢大东。

X.

“救救我爸妈，求求你，救救他们，你要什么都行。”我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转过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低头看我，眼神一片陌生的冰冷：“你曾经说过，为了当主角，不惜一切的。”

我愣住了。

“按照剧情发展，主角父母被魔族残杀，在复仇的怒火和恨意中跳进了……女娲炉。经历七天七夜的煎熬，唤醒了女娲大神的神识。”他慢慢地说，“总得有个缘由不是？复仇是最老套的戏码了，可最老套的方式，往往也是最好用的。”

我抱着最后万分之一的期望，小心翼翼地问他：“如果我跳了……我爸妈……他们会没事了吗？”

X摇摇头：“不会。如果强行写父母最后复活的话，会被读者骂的。你看过火影吧，还记得长门被喷了多少年吗？我们的作者不会为了两个无关紧要的人物犯这种错的。”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转过头。

街道上已经一片混乱，到处是奔跑和拍照的人，尖叫声震耳欲聋。老妈倒在地上，身上插着两根铁签，老爸的脑袋插进炭火里，烧的正旺，身体早已瘫在那儿，一动不动。

这就是……代价？

“乖儿子，来，老妈奖励给你两串羊肉串！”

“儿子，快跑——”

老妈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环绕，可她再也不会站起来，跟我说一句话，揪着我的耳朵让我做家务，絮絮叨叨地问我这问我那了。

妈，她死了。

8.

“你早该想到的，不是嘛？”X冷冷地说，“父母双亡，有车有房。你现在终于有主角的标配了。”

我紧紧咬着牙关，匍匐在地上，浑身颤抖，泪水夺眶而出，顺着我的脸颊流到地上。

“没事，作者会给你补偿的。过几集你就会发现，原来这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你是他们捡回来的。你的真正父母是星际穿越的一对神仙眷侣，你们很快会重逢，然后你得到他们的真传，功力更上一层楼。”

“还有啊，刚刚那个魔王你会虐杀他的，给你爸妈好好报仇。这是重头戏，作者打算写整整三五集呢。”

“哭一会就没事了啊，擦干眼泪，美好生活在前面等着你呢。”

X的声音平平淡淡，甚至还带着一点嬉笑的鼓励。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那张肥胖的脸上满是戏谑，眼神中带着一丝不难察觉的……讥讽。

“来吧，我们的，主角大人。”

9.

人群中，忽然挤出了一个少女。

“叔叔，阿姨……小豹！我的天啊，怎么了！”刘媛捂住嘴，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脸色顿时煞白，倒退两步。

我一个激灵，猛地反应过来。

刘媛……还有刘媛。

我转过头，看向X，他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冲我耸耸肩。

我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刘媛……也要死。

不仅要死，按照这个傻逼挨千刀操他妈的作者的尿性，恐怕还是要被轮奸凌辱到死！

一种恐惧从我的心底蔓延开来。

“X，别让刘媛死。”

我拽着他的衣角，嘴唇颤抖，几近恳求：“求求你，放过她，让作者放过她，好不好？只要她能好好的，我什么都愿意。”

“这句话，我好像在哪听过。”他看着远处，“当年那个磕头想要当主角的孩子，也是这么说的，什么都愿意。”

“我不当了，谁当都可以，我不当主角了，我就当一个配角，不，龙套，不，路人！什么都可以，求求你，求求你……”我感觉得到，自己体内的力量越来越强，可我的恐惧也越来越强烈，我知道，激发力量是不会没有代价的，而这代价，就是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被残杀凌辱到死！

刘媛……

我看着她的脸庞，回忆从未有过的清晰，从小学到初中，高中，大学……放学路上，下课的走廊，熙熙攘攘的食堂，喧闹吵嚷的游戏厅，静谧漆黑的电影院……我忽然意识到，原来这个女孩子，陪我整整走过了生命里的这二十年。

就这一瞬间，我决定了。

“X，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我的声音不再颤抖了，我也不再哀求，而是站了起来。远远看着刘媛，她想要冲我跑过来，我对她摇了摇头，让她站在原地。我头也不回地对身边的X说着，“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刘媛不用被我连累，一生平平安安，喜乐顺遂。”

“除非，你不再是主角。”他说。

“简单。”我说，“主角还给你，你想给谁当，就给谁当，这些神器，功法，信物……我什么都不要了。”

他笑了：“你是不是太天真了？”

我转头看他。

“想想看，一部小说里的主角，怎么才能让位？”他说，“往远了说，张翠山发现自己连累了三哥之后，眼看还要连累整个武当派，为了不当主角，果断跟老婆双双自刎；林平之家破人亡之后，为了不当这个主角，好保住外公金刀王家满门，直接沦为反派，自阉不说，还瞎了眼睛……往近了说，周蔚炜是怎么做的，还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我张了张嘴。

周蔚炜临终之前的眼神，忽然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了。

他那天究竟是怎么样的心情，将主角的身份让给我的。他又是为什么对着那朵花，喃喃念着孙茗影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啊。

我忽然笑了，看着远处无不担心地看着我的刘媛，伸出手，隔着遥遥的人群，虚捧着她的脸。

然后，闭上眼，嘴唇轻轻触碰了一下面前的空气。

再见了，我的女孩。

10.

“下一任主角，你应该早已经选好了吧。”我坐在天台上，看着夜空中的繁星，点了一根烟。

父母的尸体躺在我的身边，刘媛被我一指点昏，送回了她的家里。

主角唯一的好处，就是剧情需要什么武功的时候，就可以会什么武功。前不久在异世界里拿到的神秘卷轴中，恰好记载了一门改造他人记忆的异术。我顺手抹去了刘媛关于我的所有记忆。

原本以为只是举手之劳，可是真正进入她的脑海，我才发现，关于我的点点滴滴仿佛一张展开的画卷，占据了她最重要的全部位置。

我痴痴地伸出手，手指每点一下，就消去了一点记忆。

我点在那年一年级放学路上的小卖铺门口，让她的冰棒被邻家的坏小子抢走之后，是一个路过的老爷爷帮她抢了回来；

我点在那年初中暑假的海滩边上，让跟她一起玩耍的，是某个出国留学再也没能回来的邻居哥哥；

我点在高中晚自习回家的路灯下；

我点在大学社团活动的教室里；

我点在烟熏雾绕的网咖深处，抹去了那两个被敌人推了高地后大呼小叫的傻瓜；

我点在圣诞夜的街头，抹去了坐在花坛边的那个，穿着可笑的圣诞老人衣服，抬头看雪花落下来的兼职穷酸大学生；

“……等我回来，再带你喝酒吹牛逼，翘课打游戏啊。”

最后的一点声音渐渐化作虚无，她终于不用再等一个世界第一的大傻子回来，漫不经心地骗着她一切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任凭我怎么瞪大眼睛，都像是决堤的河水一样，顺着脸庞滴在她的记忆深处。

离开了刘媛，我带着父母的尸体，坐在老家楼房的天台上。

Ｘ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我的身边，给我打了个火。

“当初周……”

我话没说完，就被他淡淡地打断了：“他比你决断多了。”

我苦笑。

“下一个是谁？”我问。

“喏。”Ｘ用下巴点了点远处的一个平房，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见一个小男孩正在门口独自对着空气拳打脚踢。“最近玄幻不流行了，作者打算改写都市异能。还没定下来主角的超能力是什么，要不你给提个意见？”

我冷笑。

如果有机会，老子打破次元壁，也要干翻这个挨千刀的三流作者，还给他提意见？

“可是主角定不下来，新书就不能开，你就还是主角……”Ｘ为难地道。

我看他一眼。这个秃顶发福的该死中年男人……

“心里骂够了啊。”他不满地道。

“那就走个简单流行的帅气人设好了，主角每次出场都自带ＢＧＭ，在他的ＢＧＭ里，没有人能打败他，嗯……就叫ＢＧＭ超人好了。”我敷衍他。

Ｘ眼睛一亮：“诶，好像蛮有搞头的！”

那个小男孩还在兴高采烈地耍着拳脚，全然不知冥冥之中，他的命运就这么被不着三五地定下来了。

“改成都市异能了，我的这些法宝他就都用不到了吧……”我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去楼下小超市，帮我买个随身音响，就老大爷们跳广场舞常用的那种。”

Ｘ屁颠屁颠地去了。

我看着他下楼的身影，眼神渐渐变得冰冷起来。

“那就是说，我现在已经不是主角了……对吧……”

“天魔联盟……嘿嘿……天魔联盟……你们给老子，血债血偿！”

我一跺脚，化作璀璨金光，向着无边无际的星空飞了过去。

尾声

“眼睛瞪得像铜铃……”

“射出闪电般的机灵……”

一个小男孩拿着树枝，在家门口对着空气抽打挥舞，一边大声唱着调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的《正义超人》的主题曲，沉浸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中。

忽然，一个人影从远处的天上坠落下来，重重砸在地上，尘埃飞扬，半晌散尽，露出偌大的一个土坑。

坑里一个人，已经不成了人形。

左胳膊齐肩而断，两条腿折成了夸张的形状，两只眼睛被利刃刺瞎，满脸血迹。

小男孩好奇地往坑里打量了一眼，吓得尖叫一声，就要跑走。他想起了妈妈跟他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情，就在半个月前，前头小区的一对叔叔阿姨就被伪装成卖羊肉串的恐怖分子袭击了，死在路上。妈妈让他看到有坏人样子的陌生人，赶紧往家跑，不准搭话。

那个人忽然开口说话了：“小朋友……别怕，我不是坏人……”

小男孩停下了脚步，离得远远的，颤抖着问他：“你……你是什么人……”

“我啊，我是个笨蛋……全世界最大最大的笨蛋……”他的唇边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我被外星魔童狙击，已经活不成了，但是外星人即将入侵，保护地球和平的责任，就落在你的肩头了。”

小男孩身躯猛地一震。

“我没什么能送给你的……刚刚听你歌唱的，咳咳，唱的很好……这儿有个音响，送给你……”那个人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黑盒子，“我毕生修为，透彻因果，化作一门绝学，如今传送给你。从今往后，只要……咳咳，只要正义超人的音乐响起的地方……就没有人是你的对手……”

小男孩猛地趴到坑的旁边，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人。

那个人说完了这些话，似乎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手指无力地垂了下来。

风声呜咽，小男孩只隐约听到了似是“柳园”的发音，男人这么低低念叨着，很快就化作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