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闪了腰后,父亲的腰像是经历了两次强震的建筑一样,只等着一波一波袭来的余震把它彻底摇松了摧垮了。后来一些日子里,父亲更是很离奇地闪了腰。他曾在空手跨下车厢时闪了腰,俯身捡绳络时也闪了腰。每次闪了腰,他都只好残兵败将一样回家来吃药静养。渐渐的,父亲在跟人聊天时开始说出了农村劳力最不愿接受也最害怕出口的言语:“败掉了!”中药似乎也不再如往日一般灵光,后来又配了“跌打损伤丸”来吃。这个药丸黑不溜秋的,像个袖珍型的地雷。好几次父亲含了一口温开水,把药丸送进嘴里后用力一吞咽,温开水是下肚了,药丸却噎住了。于是他就立在那里,拉长了脖子努力做吞咽动作,像极了家里的鸭子抢食了一条大活泥鳅被梗住的样子。
这个药丸是我见过的最让人发怵的东西,我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做得那么大!一段因为闪了腰被频频打断的日子过去后,父亲和工友们的关系渐渐变得微妙起来。鲍新叔是一根筋,分派任务时总是照顾着父亲的。其他工友在父亲当工班长时或多或少都得到过照顾,面上谁也不流露出一丝不满,只是回到宿舍后不再像往常那样多跟父亲和鲍新叔搭话,也不再很在乎父亲的“半导体”和江湖逸闻。父亲敏感地知道,装卸班这个凭力气说话的地方他是守不住了。这个不争气的腰,逼得他必须考虑赶紧另外寻个去处。
于是父亲去信号工区串门比往常更频繁了些。工区里的汪忠海叔叔、小胡叔叔和小孟叔叔跟镇上公社干部、供销社领导和银行职员平时有来往,偶尔这些国家户口家里的小电器有个故障,大多是托付给工区的师傅们维修。尤其是汪忠海叔叔,不仅维修技术精湛,手更是巧得很,经他改装后的小电器,用起来更是趁手灵便,所以更是小镇上颇得敬仰的人物。父亲总是揣上一包蓝西湖,给工区里每个人都递根烟,这里那里说上几句后就跟汪叔叔谈天。谈着谈着,他就忍不住把内心的绝望无助与挣扎求援调和成一句“我觉得自己败掉了”。汪叔叔听他说“败掉了”,心领神会。一番唏嘘后就说:“阿均哥,装卸班吃不落呆了,另外总有行当好做的。你不要心急。”现在想来,当初父亲是提前去跟他最敬重的这批吃技术米饭的兄弟告别了,同时也把另觅行当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个小小的信号工区里。而当初汪叔叔的劝慰就像漆黑的夜里一星不眠的灯火,感动了父亲并照亮了前行的路。
今年旧地重游,禁闭的大门让我无法进去触摸一段记忆。又过了一些日子后,父亲突然背着铺盖卷回家了。进门后他跟母亲说了声“他们安排我去牧场了”,又拿出一个小网兜,里面有几个苹果,还有一包“大白兔”奶糖。母亲料想“他们”总是信号工区的兄弟们,网兜里的东西算是父亲头一回没有贪污私吞带回家来了。既然腰已经支撑不住,调到牧场总也是个好事情。但是那天,母亲分明感觉父亲有些失魂落魄,挑起粪桶担地头忙了一阵回来后,他居然坐在烧火矮凳上抽了一阵闷烟——父亲其实是没有烟瘾的。
2019年6月15日于监考时捋了记忆,饭后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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