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样一个寒风刺骨的日子,去外面拾点煤炭都伸不直手,为了在这寒冷的冬日里保存一些体温,人只能蜷缩着身子前行。
冬日里,记忆里全是柴、火、煤炭、烧炕、棉袄、黄米饭、酸韭菜,婚丧嫁娶,当然更多的是寒冷。嚣张又深刻。
小学时候,每每到学校,我的手、脸就冻得通红麻木,脚也几近失去知觉。一进教室还不敢马上围抱火炉,那样急迫得来的温暖会更难以忍受。
那个时候,村里的小朋友们都惧怕冬天,尤其是有寒风的日子。但冬天不会因为我们的慌张而变得温和,它年复一年,不期而至,留下一些不那么美好的回忆。
在我记事的年龄里,邻家一个女娃,在寒冬腊月里穿着秋天的薄衫,还是哥哥穿过的那种没有火气的衣裳。上学的路上她不停地哭泣,不停地发抖。我从那哭声里听到的完全是寒冷,从那颤抖的身体里看到的完全是无望。
那是我最初从他人身上感受寒冷给一个人身体和心灵带来的不安,那画面我此生都不会忘记。以至于多年后想起她,对她的记忆也尽是她冻得瑟瑟发抖的表情。
当时我看见她的寒冷,却无法理解她的处境。现在想来,她的父母也是无力改变当时那种囧境,作为农民,又拉扯八个孩子,生活状况可想而知。
后来,我悟出了一个道理,看一个家庭的状况莫过于看这个家庭如何对抗寒冬。但在我们村里,大凡的家庭都是物质不足,就靠毅力来抵抗寒冬。又因为大家都一个样,所以冬天的冰冷也就稀松平常了。
而冬天,并不只有寒冷和抵御,它时常还有一些悲凉的情绪和意志。很多不好或者孤独的事情也大抵和冬天有关。
十八岁的那个寒假,我回到村里,正好目睹了“杀气腾腾”的一幕,眼看着一个少女被打得不成样子,我们却爱莫能助。
故事的开始是这样的,少女阿黛通过广播结识了一个异地汉族小伙,后来两人通过电话一来二去,产生了见面的想法,并约定在县城的火车站碰面。他们算不算恋爱我不清楚,但二人还未见面,就被火眼金睛的家长发现了。在农村,没有约会更没有恋爱一说,尤其是和汉族交往,那不是大不敬,而是罪不可恕。女孩接下来会面对什么,不言而喻。
后来女孩被父亲哥哥们捆绑至家,拳脚相向,从伙房里打到大房,又在大房的地上把女孩踢得满地翻滚。几个强壮有力的男人都在动用武力,长达一个多小时。我听到了女孩的惨叫声,但没有看到眼泪。她跪在地上,头发凌乱,眼神凝滞,神情麻木,当时我觉得她已经崩溃,似乎在接近死亡。
恰好那是冬天,又恰好那天下着雪,我被这一幕吓呆了,觉得天冷,人心更冷,冷得让人无处申诉。那一刻,人整个灵魂都被寒风彻骨包围。而那女孩肯定比我更冷,那个冬天注定是她的寒冬。
冬天是寒冷的,是令人惶恐的。这貌似只是我的偏见,因为在更多村人那里,冬日里没有庄稼的羁绊,不用大劳作,还能休整疲乏。最重要的是,它是嫁娶的好时节。
每年一到冬季,村里就有好几宗红火的喜事要办,操办者和添情者都是乡邻,挤满了整个院子,好不热闹。热闹的主角是刚成年的男女,他们的结合则是乡俗的表现之一。
在这个时候,我都会关注那些红盖头下的新娘们,她们鲜艳、娇嫩,不过十八九,她们在较早的年龄里赶上了那场热闹,找到了婆家。在村人眼里那是幸福生活的标准,也是女孩的必然归宿。
相反,那些没能在二十岁之前赶上热闹的村男村女,尤其是没有上过学的,往往会被当作异数。幸与不幸,被一手彩礼和一场热闹划分得泾渭分明。
而那些在热闹声中开启另一段人生的、为人妇的女孩,真的幸福么?寻求答案的过程中,我的心一点也热不起来,犹如她们嫁人的季节,寒冷、没有温度。
在我看来,寒冬就是这样无比难过,再遇上穆斯林的斋月,更是令人难捱。往往寒冬没有熬过去,村里便会病倒几位年岁不算长的老人,大多是癌症,其中又数胃癌者居多。我的爷爷就是其中一例。
爷爷被查出患癌的时间正好是去年的斋月里,尽管当时还未到冬季,但在我心里,那就是严冬。
去年冬季,我们都以为爷爷手术后会相安无事,但没有想到生命那么脆弱,人生那么无常。
那是爷爷生命里最后一个冬季,爷爷怎么支撑过来的?大冬天,想到自己不久后会与这个世界永别,内心会是怎样的煎熬?怎样的惶恐?怎样的孤独?又会是怎样的寒冷?
这种寒冷,并没有因为爷爷的告别而短暂止步。村上陆续有着被查出各种癌症的噩耗,继续上演着几家悲伤几家愁的故事,寒冷依旧伴随着整个冬季。
只是,这个冬天,我是真的再也见不到我的爷爷了。每个深夜,我似乎都能看到爷爷最后那孤独绝望的表情;每个凌晨,我似乎都能听到爷爷晨礼的响声;每个主麻日,爷爷似乎又回到了寺上,和村人们一起在聚礼。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那么真实。
爷爷出现在脑海里的画面越多,我就愈发觉得爷爷孤独。一方小小的坟墓,几尺白布就完结了爷爷的一生。他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守望着村人,却从此与我们阴阳两隔。
每想到这里,我就怅然,不知所措,犹如寒风穿膛而过。这种怅然,这种寒冷,已然无法从生命里消逝,恰如这冬季,年年会有,周而复始。
我是希望这个冬季早早过去,好让春暖早日回归人心。但外面的寒风又起,呼呼作响,一切都还在原来的轨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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