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悠悠(散文)

作者: 高山望月 | 来源:发表于2020-02-24 14:38 被阅读0次

    作者/岑大明

      我娘没有文化目不识丁,但我一直认为她是世上最伟大的娘!我今生能走出大山,或者说人生能有点起色,都与娘有关,她用一个火笼烘烤我人生的严冬、一个又一个严冬,用一根酸汤杆鞭策我奋力向山外奔跑、不停地奔跑,用瘦弱的脊梁为我架起的跨越人生天堑的桥……

                                                 

    火  笼

    我家住在贵州安龙、兴仁、贞丰三县交界的龙头大山里。山里,冬季。有雨,便寒颤起来。

    那个冬天一直有雨。那个冬天,我刚九岁。山风凛冽,通往山外的山路泥泞不堪。村里的小学只开到四年级,目不识丁的父母为了让我继续上学,只有把我送到十里外邻县兴仁马路河小学,硬要叫我在这条蛇形山道上,每天来回两趟,用瘦小的双脚一步三滑地丈量一个个漫长的冬季。

    我恨父母!狠心!九岁的骨肉怎能承受得住这般严寒的摧蚀。

    冬天,望着寒风冷雨、骑驱山路,我退缩了,坚决不去上学。娘里里外外地开导,并且破天荒给我煮了个鸡蛋:“只要你去上学,每天我都给你煮一个!”。面对娘的奖励、鸡蛋的诱惑,我还是一股劲地摇头,不去,坚决不去。

    可是,坚持到第三天早上,娘把我从热被里活生生地拖出来,将书包往我身上一挂,将一块塑料布往我头上一盖,硬是狠心地把我赶出家门:“去!快去上学!”并用一根小竹条在后面不停地抽……

    冬雨不停地下着,我哭兮兮地踏上了通往学校的山路……娘没有戴任何雨具,淋着雨跟在我后面,送我到屋后那座高高的山顶,目送我翻过一道道山梁。山回路转,我看见娘在站在风雨里,头发、衣服已被山雨淋湿,雨水顺着脸庞不停地流淌……

    山路上寒冷,学校里也不好受。教室是间破民房,山风疯狂地从破旧的窗户直往里钻。饮着寒风令人颤抖得缩成一团。

    为了御寒,班上的同学都拎着漂亮的火笼上学。上课时,把它放在课桌下,双脚踏在边缘上,暖烘烘的;写字僵了手,拢在上边,怪暖和的。这样冷的天气,谁不希望有这么一个火笼啊!

    可我家里穷得叮当响,为给父亲治痨病,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我读书的十元学杂费是娘给煤老板挑煤换来的,挑一挑煤只得五毛钱,一天最多只能挑两挑……买一个火笼,要花去家里吃半年的盐巴钱,我怎能向娘开口呢?

    我用常人难有的毅力支撑着。天长日久,我的手脚长出了红肿的冻疮。晚上,娘打来热水给我浸泡,望着我手脚日益化脓肿胀,娘的泪水滴滴地洒落在水盆里……

    娘又去挑煤了,早出晚归。十多天下来,本来消瘦的娘瘦得尽是皮包骨头,白发染上了双鬓,她才四十岁呀!大冬天的,娘为啥要去吃这么大的苦呀!

    那个风雪交加的黄昏,娘赶集回来,给我买回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火笼。我拎在手上,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望着清瘦的娘,眼泪止不住便流了下来……

    翌日,娘为我添上炭火,旺旺的,送我走上屋后的山路……从此,我和同学们一样拥有了自己心爱的火笼。上课时,双手拢在火笼上,暖烘烘的热流顺着血液涌向全身,这分明是暖融融的母爱呀!

    往后,我的脑海里常常浮现出一幅画面:被风雪锁住的莽莽大山里,一条若隐若现的山路上,苍老消瘦的娘,挑着大筐焦煤,艰难地走向远山……

    这幅画面!这个火笼!激励我走过人生的一个又一个严冬……

    酸汤杆

    酸汤杆,生长在老家的山沟里。你要知道那是一条长满荆棘的山沟,非苦命人是不会走到的山沟,也只有知道山里生活的人,才会尝出酸汤杆的味道。

    阳春三月,它便从石缝里挤身而出,势不可挡。即使是长在土质贫瘠的乱石丛中,也不因为营养不足而枯萎,而是板直身子,破土而出。你只要鼓足勇气,扒开荆棘杂草,随便拔两根,撕下皮,便可美美地品尝一番。若你是喝过“正宗酸汤”的,它不会逊色几分。若是大晴天,它还可以帮你除暑解渴。总之,其味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小时候,我经常把牛赶到山沟里,扯下几根肥胖鲜嫩的酸汤杆。不管是阴天还是雨天,我都爱吃它,竟然达到嘴里时时不闲的程度。甚至还把它打成捆,扛回家来,因为娘也爱吃。

    我五岁那年,正值饥荒。我上有八岁的姐姐下有两个小妹妹,爷爷、奶奶都已年逾古稀,爹又犯胃病,一家八口靠娘一人抢工分养活。那时,吃过“年晚饭”,家里的粮食便开始出现短缺、危机。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娘一天三趟往村干部家里跑,但每次又都是空着手沉着脸回来。

    家里能变卖的都变卖了,日子仍如千斤巨石压在娘瘦小的身板上,娘才三十出头,前额已被岁月的犁铧刻出纵横交错的皱纹。为此,我们姐妹过早地懂得了日子的艰辛。吃饭时,我们争先恐后将饭分给娘。可是,从来就很疼爱我们的娘竟然发起火来,我们又只好将碗缩回来。娘常独自在厨房里吃饭,她说要煮猪食,顺便看火。

    吃午饭时,父亲叫我去厨房拿盐巴。推开厨房门,我愣住了——娘的碗里全是些切碎的酸汤杆。我冲过去,夺过娘的“饭碗”,“咣当”将碗砸在灶门前:“妈,您骗我们,我不吃。”哇——我哭了,将自己的饭碗递给娘。娘把我揽在怀里,拍拍我的小屁股:“明儿!乖乖!快吃饭,妈吃那好吃。”其实,那东西怎会有饭好吃?“我不吃,拿给妈吃。”我把饭碗强塞给娘,不停地哭泣。起初我不敢正视娘,当我悄悄地偷看她时,才发现娘是流着眼泪把小半碗包谷饭咽下肚的。

    苦难漫长的日子难以打发。每天天没亮,娘就打着火把出门,到寨边那条山沟里去找酸汤杆。为赶上队里出工,天麻麻亮就赶回来。我和姐姐将酸汤杆的皮撕掉,待娘收工,将它切细,拌少许炒面和作料,酸汤杆就这样成了我们家的主食。我还记得,那时全家人还吃得挺香呢。

    可怕的一天降临了。娘照例天没亮就出去,可是大半早了,还不见娘回来。姐姐拉着我朝寨边的深沟走去。在荆棘丛生的山沟里,我们看见全身湿淋淋的娘,脸额上血迹斑斑,她一手抱着一大捆酸汤杆,一手捂着眼睛,艰难地在山沟里摸索……

    “妈——以后我们不吃酸汤杆了,您不要再来找了。”我和姐姐哭着将娘扶回家。

    不吃,又吃什么呢?娘伤好后又重操旧业。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娘就这样折腾着那份凄苦的日子。

    后来土地下放到户,娘整日精耕细作,种地膜包谷,搞两段育秧,家里便多出了几屯箩谷子。日子一天天富裕起来,酸汤杆也总算走出了我们的家。

    再往后,我走出了古老的大山。离家时,娘到山沟扯了一根酸汤杆,叫我带上,伴我远行……在出山的路上,我撕掉酸汤杆的皮,送进嘴里——又酸又涩,我慢慢地咀嚼着、品味着、思索着……我终于明白娘的意思,娘要我记住酸汤杆,就是要我记住苦难的日子。

    流年似水!像过冬的梅花。娘那乌黑的头发早已被岁月的艰辛削落,只留下几根银丝。望着她苍白的面容、佝偻的身躯,一条血肉铸成的弧桥便横跨在我的心际。

    上学,是山里人的头等大事。乡里没有中学,我得到邻县兴仁屯脚镇中学上初中,因离家太远,茫茫三十里山路,不可能走读,只能住校。住校每餐需要交五毛钱的菜经,每月需要交六元钱,那时的大米八角钱一升(两公斤),要卖八升大米才能换回一个月的菜经钱。

    我家住在高山地区,父母辛苦一年收的粮食只够八个月,根本没有多余的粮食卖。为了我那每餐一角的菜金,娘的脸上时常布满了厚重的愁云,她变得少言寡语。终于,有一天,娘赶集归来,高兴地对我说,她发现了一个挣钱的门路,她有办法解决我住校的菜金了!原来,她的办法就是割马草去集镇上卖。

    往后,每到镇上赶集,娘头天晚上就在门前霍霍地磨好镰刀。第二天天没亮,她便拿着镰刀,扛着扦担,不声不响就出发了,到屋后边很高很深的山上,借着夜色把一挑草割草。晨曦里,赶在太阳没出来前,将嫩草打成捆,用扦担扦好,担着便踏上赶集的山路。

    从我们村里到镇上,有十来里路,虽然有六七里是沙石公路,但那年时都没有车可以坐,赶集都全部靠步行。娘挑着七八十斤的草担子赶路,左扭左拐的吃力而艰难,汗水顺着颈椎流淌,不多久背部的衣服全打湿了,直到烈日当空,才征服十多里鹅卵石山路,来到镇上。

    镇上的草市紧靠牛马市场,娘找了个位置,把草担子放下,擦了擦满头的汗水,便开始卖草了。娘割的草割得嫩,许多牛马商人都看得中。但是,娘憨厚、老实,不会讨价还价,对方给价只要不是太低,她都便宜就卖了,她的草价总比“同行”的低,一挑草顶多得个块儿八角,许多人都说娘憨。

    但是娘自有她的说词,如果不赶早卖完,等太阳把草晒蔫了,那就卖不掉了。每次卖完草,娘总会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清点着或多或少的零星票子,然后用那灰白的用了多年的汗巾重重包好,再用毛线扎上几匝,揣进贴身的暗包里……

    为了供我读书,娘风里来雨里去,挑着草担子地走在山道上,风里来雨里去,吃着黄昏饮着夜,生活的重担压得娘日渐消瘦,额头上爬满了深深的皱纹……

    每个星期天下午,我都要返回学校。娘总是从怀里摸出那个用毛线缠紧的汗巾小包裹,轻轻地解开汗巾,把包裹的零星票子全部取出,递给我:“在学校要用功啊!”我轻轻地点头,接过娘手中的票子,一股内疚涌上心头……

    上完初二,我不忍再让娘受这么多的苦,便提出不去上学了。谁知,挨了娘的几个耳光,她瞪着那双失去光泽而浑沌的眼睛大声嚷:“不争气,娘这么苦这么累为什么呀?就是为了你有一天能走出这山沟,你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我不知道娘为什么一定非要我读书,只晓得亏欠娘的太多太多。

    那个寒冷的冬天,我又返校了。通往学校的泥泞山路弥漫着大雾,寒风凛冽,我在路边扯了几根茅草,扎紧破旧的外衣,瑟缩地向前走着。

    “阿体——”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喊我的乳名。我回头一看,娘从大雾里急匆匆地追了上来。娘将我揽住,伸手把我腰上的茅草扯掉,脱下我的外衣,轻拭我鼻上的鼻涕,然后,从腋下取出一件新毛衣,比量着,要我穿上。

    我迟疑半晌,娘哪来的毛衣呀?原来,娘一早就到镇上卖马草,买了毛衣就匆匆地赶回来。回到家,看到我已经返校了(家乡的小镇和我上学的小镇是相反的方向),便一路小跑着追上我。这毛衣凝聚着娘的无数血汗啊!娘挑草跋涉的模样顿时浮现在眼前:“娘,我不冷,您经常山上割草,太冷了,您穿。”娘不由分说,直接衣服往我身上穿:“学校不比家里,一呆就是几个钟头,怎样受得了,我割草经常活动,全身热着呢。”。望着娘身上单薄的破衣,清瘦的身体,我再也无法抑制满眶的泪。

    娘的右眼小时候受伤一直没有视力,随着年岁的增长,左眼的视力也一天不如一天。一次,她去镇上卖马草,卖完后天色已晚,她回家的途中,因视力不好,一脚踩滑,跌进几丈深的山沟里……

    天黑了很久,父亲见娘还没有回家,便打着火把沿着出村的山路一路喊、一路找,在一个叫“回头弯”的半坡小道上,父亲看到了扔在路边的扦担。父亲大声地喊娘的名字,可是没有娘的回音。父亲顺着山坡往下找,在山脚找到了头部、手脚被摔伤的娘。

    从事祖传草医的父亲将娘背了回来,找草药给娘抱扎。周末我放学回家,伤得很重的娘还在不能下床,我来到床前,禁不住扑通地跪在床前,哭着恳求娘:“娘,您以后别去卖马草了,好吗?”娘点了点头,伸出干枯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快起来吧,娘没事了,过几天就好了!”娘的话说得非常轻松,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可我的心却像扎上了钢针。

    十多天后,娘的伤免强痊愈。可是,她又闲不住了,不顾父亲的反对,又重操旧业。就这样,娘越发苍老,腰也弯了许多。她弯着脊梁,用血肉为我搭起跨越天堑的伟岸之桥,让我走出家乡的莽莽大山、跨越了重重沟壑,走进充满墨香的师范学校。

    接到录取通知书时,我哭了,一半是兴奋,一半是酸楚。因为娘不但要操心我和弟妹们的吃穿,还要为供我们读书而奔波。操劳中,娘的脸庞已瘦得尽是皱起的黑皮,腰也弯得像门前那座经历百年风吹雨打的石拱桥。但她不曾争皱眉头,东拼西凑地为我准备了简单的行李,挤出钱送我走出大山……

    岁月如河!带走许多纷呈的记忆,却永远带不走我心深处娘用脊梁为我架起的跨越人生天堑的肉血之桥!

    作者简介:岑大明,贵州安龙县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全国少数民族作家班第15期学员,现任贵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人民政府副秘书长(正处长级),在各大媒体发表千万字纪实文学作品,著有散文集《人生苦旅》、纪实文学集《风范人生》,多篇散文、报告文学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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