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豆腐情(文/李晋勇)
一. 乡愁
乡愁就在离我们不远处。
乡愁,是暮色下伫立在老榆树旁呼唤你的亲人;乡愁,是大年夜围在饭桌旁共享团圆美食的一家人;乡愁,是山道旁含泪送别儿女的父母依恋的目光。
记得台湾作家陈映真先生在其小说《归乡》中写道:“世界上,只要有中国人的地方就会有乡愁。”
不管身处何方,乡愁总填满着我们的记忆,复苏着最原始的亲情,乡愁已成为我们这个民族生命中一种极为可贵的精神滋养和生命源泉。
“换豆腐啦,豆腐——”
洪亮的吆喝声,穿过晨曦乡村低矮的土围墙,惊动了草垛上刨食的鸡仔们。
正在锅灶上洗碗的母亲,丢下手里的抹布,着急忙慌地端起备下多日的一洋瓷盆豆子,换回了白嫩醇香的一大块豆腐。
这换豆腐的一幕农村生活场景,至今让我永生难忘、回味无穷。
在乡村清贫的美食世界里,豆腐这一食品总扮演着肉类的替补,成为人们深爱的素食之王。
岁月悠悠,丰富过多少美好生活;千年传承,留下了多少传奇故事;豆腐情深,承载着多少难舍情愫,以至时隔多年,让人久吃不厌、念念不忘。
我的家乡——山西忻州静乐,那出了名的“卤水点豆腐”,原料以营养价值较高的黑豆为佳,用石磨制作的豆腐也最受人欢迎,成为馈赠亲友之极品。
作为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近年来传承此项技艺的人们,开始抛弃原先便捷省力的机械,慢悠悠地推转起祖宗留下的磨盘,在观者频频闪烁的镜头下反复表演。
人们品尝着原始的滋味,体验着复古的神秘,一份潜藏许久的思情终回归于内心守望的乡愁。
二. 破豆
月光皎洁,凉风舒爽,老榆树投射下斑驳的光影,点缀着咕咕吱吱转动的石碾。
夏虫吟语,驴铃清扬,哼着欢快小曲的“豆腐精”李老汉,在石碾旁破碎豆子。
精挑细选出的黑豆,颗粒饱满,碾滚一砸,嚓嚓…沙沙…,这些风度翩翩的绅士们顿时原形毕露,纷纷脱去墨色礼服,炫耀起健硕的肌肉,一个个像冲锋的猛士向石碾扑去。
破好的豆,皮肉分离,吸水易泡,经甘甜的山泉水浸过一夜后,豆瓣鼓胀成满满一浅缸,捏起来黏软稀糊,用笊篱撇去浮面上的豆皮等杂质,就可以上磨推浆了。
三. 磨浆
凌晨的小院一角,洗涤干净的石磨,泛红的磨盘,细腻的纹理,余香尚存。
经过几代人清扫抚摸的磨槽,光亮亮,滑溜溜,暗示着人家薪火相传的勤劳美德与精湛技艺。
平日里倔强的瘦干毛驴,眼上罩了一块黑布后,正乖巧地撵着推浆人绕着磨转圈。
“哧哧…啦啦…”石磨在墙角转响着。留有一个进料小圆口的上扇磨盘似饿急了的小胖子,正张开嘴嚎哭着争吃要喝,待吞食过一勺勺可口的泡豆,畅饮过一勺勺清甜的泉水后,石磨又像躺在母亲臂弯的吃奶孩子,断续的低泣变成了平缓的呼吸。
推浆人迈着潇洒的步子,伸缩着灵巧的手臂,娴熟地调控着出浆的稠稀。白亮亮的豆浆便从两扇磨盘间溢出,顺壁而下,倾泻如瀑,落入槽底,汇聚成溪,涓涓流入备好的水桶里。
四. 漏浆
灶台的炉火已烧旺,漏浆工序马上开始。
刷了一层油的高沿大锅上,横搭上一副井型木床,留有小孔的高梁葶杆做的箅子盖在床中央,桶状粗纱底的箩也搁在了箅子上。
李老汉小心翼翼的攀上锅台,两手稳持住箩内豆腐拐,对着倒入的那桶豆浆,摇摇挤挤的折腾起来。
老榆木拐的下端呈圆饼状,是父辈们代代传下来的,不知经了几代人的手,木柄磨得光滑,如今更被老汉使的游刃有余。一会儿提提压压,一会儿挪挪移移,噗噗…嚓嚓…节奏井然,汤汁四溅。
细浆水,淌箩筛,过箅眼,如幕帘,多美的景哟!
然这活最为累人,还没筛完两桶,李老汉就头昏眼花,腰困腿软,连连感叹:“人老不比年轻了!”
可是,上锅不由人,否则将半途而废,李老汉定定神,直直腰,又脱成个赤臂光膀,猛吸一口气,还是坚持着大干起来。
这种用箩过包的方法,如今好多豆腐坊里已很少见。一般是,十字交叉的一个木架,末端分别扎牢滤布的四角,吊挂在屋梁上成一个大提包。豆浆水入包,拉拉抖抖,揉揉捏捏,最后再用夹板挤压一番,汁尽后翻包倒出豆渣,这相对来说要省力的多。
看过了滤浆的辛苦,不禁想起唐朝诗人刘禹锡所作的:“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这两句诗来。是啊,不经历砸豆滤浆的辛苦,怎会有脂玉一般的豆腐!
人世间的一切美好,只有不懈努力,历尽磨炼,方能最终收获。
五. 熬浆
沸腾的浆汤开始慢慢泛起堆雪一样的白沫,一波翻着一波溢向锅边,蒸气熏得人睁不开眼。
依旧在锅台上提拐压浆的人,腾云驾雾,挥汗如雨,像马背上奋力疾驰的骑士。添柴舀沫的人,沉着冷静,不愠不火,像沙盘上运筹帷幄的将军,渐渐的,涌向锅中央的白沫明显消失了。
尽管假熟的豆浆仍需用旺火熬上一阵,但享受美味的人,已心急的不愿再等了。
此间,更为热闹的是那些闻香而来买豆腐脑喝的邻家小孩,眼神中充满无限的期盼。他们有的手里攥着毛毛钱,有的碗里端着钢镚镚,有的向屋内探头探脑,有的相互推推搡搡,有的向前挤挤擦擦,不一会儿便站下了满满的一地。
然而,李老汉的长柄勺却仍旧不慌不忙的翻江倒海搅动着,借此机会又开始向孩子们讲起了他不知已讲过了几十遍的“豆腐经”。
六. 讲经
战国时,中国人还没有发明豆腐。
当时有个叫孙膑的能人,想给他的老师做些稀罕吃食,就一次次煮豆浆做着试验。
孙膑的师兄庞涓是个嫉贤妒能的人,趁孙膑被老师叫去的一会儿,悄悄地窜进房中,闻着煮开的豆浆散发出扑鼻的清香,不由得妒性大发,就向锅里撒了一泡尿。
等到孙膑回来,发现锅内豆浆已变成了一块一块的豆腐脑。不知情的孙膑,取块来尝了一尝,那是又嫩又香,便高兴地去告诉庞涓。
庞涓则哈哈捶胸大笑道:“别再来显摆了,那是我一泡尿浇出来的,还什么美食。”
孙膑受此启发,明白了盐碱在其中起的作用,最终研制出了豆腐这一中国传统美食。
已经听厌了尿点豆腐故事的孩子们,最想亲手尝试一下咸涩卤水点浆成脑的神秘变化,三三两两地挪移着脚步靠近锅台,想一看究竟。
七. 点浆
锅边上,舀卤点浆的人凝神静气,同样掩藏着激动的心。
盛了卤的瓢子如蜻蜓点水般拨动浆汤,有移有停,有沉有浮,不紧不慢,回回转转。
兑着兑着,白色的块便出现了,仿佛自己便是点石成金的钟离权现世,经过点化的豆浆摇身一变结成了豆腐脑,看上去就像解冻的河面上游弋着块块浮冰,马上就要结束它熬熬煎煎的历练人生了。
李老汉将熬好的豆腐脑,舀出一碗来,再简单放些油盐,边递向人们边自夸着说:“品品,咱家做的豆腐脑,香的很哩!”
人们嚼着嫩滑的美食,品着清淡香味,满足着心里久违的那个瘾,纷纷离开了豆腐坊。
八. 压槽
上槽就是把点好的豆腐脑,压制定型成豆腐块的过程,这也是豆腐加工的最后一步。
留有缝隙的长方形木匣,铺上沾过卤水的蒸笼棉布后,摆在一块平整青石上,舀入豆腐脑,控水包盖、上板压石,开启了豆腐脑们亲情大融合的倒计时。
一个多小时后,豆腐便能下槽,这躺在摇篮里可爱的胖娃娃,稚嫩的皮肉如凝脂,弹性十足,还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李老汉忍痛割爱,切下一块来,左捏右抓成一大盘豆腐疙瘩,放盐滴油,撒些青绿小葱微微一拌,又找出厨柜里上次喝剩的半瓶高梁白烧酒来,就算是开了荤,大概这也算是老汉对自己的一份犒赏吧。
九. 感思
从一粒粒分散的豆,经历了碾碎、浸泡、磨浆、熬煎、点拨、承压,到最后成为人见人爱的素食之王。
看过豆腐的制作过程,我们体会到的不仅仅是舌间味道的满足,感悟到的更是人生经历过磨难、坚持、升华、沉淀后的生命本真。
天下美食,花样繁多,有关豆腐的菜肴也是千姿百态、风味有别。
豆腐情深,久在异乡的我,不禁又怀念起当年母亲换来的那盆豆腐,等到做饭时取出一看,早被馋嘴的孩子们扣切的千疮百孔,宛如峻峭的盆景小山。
更怀念李老汉那盘色美味醇的小葱拌豆腐,愣是让他潇洒地吃出了肉的滋味。
耳畔又悠悠传来家乡儿时豆腐坊外,跳方格时孩子们诵唱的乡村童谣:东大树,西大树,老婆老汉点豆腐。婆熬浆,公兑卤,木匣怪生出个白胖儿……
过往的贫穷岁月,幸福生活总是那么简单、平淡,然而浸润着乡愁情感的那些普通平凡往事,却让你魂牵梦绕,并与你一生相伴。(此文获2020年全国“中华情”网络散文大赛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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