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篇完。
*《西涯侠》的另一种后续可能。
*昊欢。
*生命不息,反转不止。
---
上回书说到,陆伯翰狼子野心,引荐乔先生,架空宣武派,自服金蚕蛊,尊王以攘夷。宣武门人先下手为强,穆尚香出动,陆子豪被利用,陆穆二人决裂。西涯悟出催眠媒介是烟,逆推出欲者谋杀痴和尚,七情魔人内斗严重。这正是——无奈人心渐开明,贪嗔痴恨爱恶欲。酒色财气集一身,自造地狱不可拔。昆仑龙门,观音禅院,从此有缘之人能得遇,无缘之人,苦别离。
09 还魂
还魂门里,朝云暮雨无行鬼。
观音院内,立日斜阳又现花。
01
果真不出三日,武林大乱。
大乱的缘由还是他们所熟悉的——武林联盟盟主兼清源掌门陆伯翰。
听说是从清源飞鸽传书八百里加急向外传信,说是陆伯翰暴毙了。一时间武林联盟群龙无首,众人纷纷聚集在清源派山门外,对内望眼欲穿,恨不得翻墙而入探个风声。
可风声非但没有探到,等来的确是浑身缟素的清源派长老严颇。
严颇悲戚,开口宣布了陆伯翰的死讯。
天宝十一年初冬,武林联盟盟主兼清源掌门陆伯翰金蚕蛊毒发于清源派中。
仔细盘算起来,陆伯翰算计一生,临到了了两个儿子竟无一人给他送终,也不知是活该还是报应。
当然了,他知道不知道他那个大儿子还活着这还得打个问号。
02
事发当时,陆子豪正跟陆子英在一起。子豪是在下山返回斜方村的路上发现子英留下的蛛丝马迹,纵使子英武功高强,可他的马并不会半点摒弃息神的本事,再加上雪地比起平地更容易留下痕迹,于是子豪发现了,发现有人在一路尾行着自己。
一路尾行却不伤害自己。子豪心想,这个人肯定别有企图。
所以他在寒风里选择了装睡。
装睡的地点还是他们上山时借宿的破喇嘛庙,如今时隔几日故地重游,别有一股滋味在心头。
几日之前的夜里,正是在这破喇嘛庙里,子豪见到了他本以为早早故去的兄长子英,而后又在孙三少和穆尚香的旁敲侧击三言两语之中窥得些当年陆子英“英年早逝”的故事。如今再度重回故地,子豪则是不由声色地叹了口气。到底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有些事情隔些日子重新回头去看就会发现与当时所见大相径庭。
就那穆尚香和孙三少当日说的话一般,当时还觉曾是安慰,如今却或许别有用心。
夜色如墨,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会在这寂静的夜里无限放大。子英轻功了得,可今日的他似乎失去刻意隐瞒自己行踪的耐心,不要说是全神贯注探听动静的陆子豪,就连侠考镇上随便顺手抓到的路人都能听见他的脚步声。
他无心隐瞒,也失去了耐心隐瞒。
他一把将装睡的陆子豪从铺盖上捞起,暗夜之中他的眼睛明亮,明亮到夺走了原本属于脸颊烈火灼烧的伤疤本有的注意力。他把信从信桶里取出,扔在陆子豪的面前。“出了什么大事?”陆子豪并未惊讶于突然出现的子英,在他看来,只有子英的出现才是合情合理。
子英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冲他努努下巴。
不知为何,子豪没有打开那封信之前,一股莫名的预感便隐隐告诉他这信中绝非好消息。不仅仅是通过子英凝重的神情,更是一种来自血液深处与生俱来的东西。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种东西或许名叫“心灵相通”。
他最终还是压抑不住好奇心,拆开了信。只不过是在子英离开喇嘛庙之后。
信是元教安插在清源内部的探子写的,内容很简单,只是简单汇报了陆伯翰的死因——是因那直接致死的金蚕穿肠毒药,又或是这么多年精神上不断折磨他的刮骨钢刀。
陆子豪合上眼,更倾向于是后者弄死了他的父亲。
毕竟倘若是后者的话,他的父亲也就在他的心里还有着为数不多零星剩下的良心。
虽然这份良心或许早在七年前他手刃亲子的时候早已化为灰烬。
陆子英负手而立站在破旧的喇嘛庙外,疾风劲雪刮过他的脸颊,他听见喇嘛庙内静默片刻后传来的哀鸣,觉得更凉了。
03
至于身在昆仑止观谷中的上官妈妈和孙三少则是在得了信之后不动声色地将那几位武林联盟派来的“客人”给软禁在别院之中。
虽然等待中原武林反应过来攻上昆仑还有时日,不过远的不说,近的就有元教秦双教主领着教众驻守在斜方村里,黑压压一片。秦双是心急的,她也顾不得此举贸然会不会激怒身在止观谷内的那两个恶徒,她只想着离止观谷更近一些,便多了一分解救秦欢西涯出来的希望。
除此之外,中原武林联盟也未坐以待毙。
以清源为首,严颇聚集了一帮武林中人快马加鞭星夜疾驰正往昆仑而来。说是手刃恶徒那都是轻的,他们还得在这等危机关头把他们的少主给解救回去。否则,中原武林联盟尚未大乱,他清源派先乱了。
比起止观谷外人的焦急,似乎里面的人一点都不着急。
一切都在上官妈妈和孙三少的计划之中——他们就等着清源派内乱。只要清源一乱,他们自当无暇顾及武林联盟的种种事务,到时候坐收渔翁之利的,可就是宣武孙家了。
“你是怎么发现痴和尚他是卧底的?虽然我也觉得他是蓄意打伤甚至打死岳昊他们的,意图也许是公报私仇将那群‘后起之秀’给劝回去,不然无法解释关键人物一个没死,死得都是不知名的小角色。可……有证据证明吗?这些都还只是猜测。”孙三少坐在台阶上,看着阶梯尽头斜靠在贵妃榻上点烟的中年女人问道。
他自认为自己打小聪慧过人,没理由这种旁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事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一定有什么蛛丝马迹是被自己所遗漏的。孙三少心想。
“完全没有。”上官妈妈吐了口烟,脸上挂着即轻浮又冷漠的笑。很难想象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是如何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脸上,“但我知道一点。”她薄唇轻启,缓缓说道,“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孙三少听后莫名心寒,他甚至能察觉到自己的手背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或许比起自己来说,眼前的上官妈妈更担得起“恶者”的名号。
04
与此同时,以白芥子为首的云梦大泽势力在斜方村下同先几步而至的秦双白云中前辈碰了头。秦双与白芥子互相提防着彼此,这份戒备被白云中前辈看在眼里,只觉得特别多余。
他是一个过来人,尝过江湖上的酸甜也品过苦辣。眼前两位妙龄少女,到不说他都知根知底,可根据小道消息来说,都绝非心存恶意之人。
也许他们都有着自己不为人知的小心思,但这都是无伤大雅的小心思,根本无法同世间大恶相提并论。
“先生,那我们又该怎么办?”一位从安远将军府出来的晚生开口问向白云中。白云中老神在在地晃着扇子,根本没把这二女相斗放在眼里:“该干嘛就干嘛去。我让你把左丘子请来的事办的怎么样了?”“左前辈和艾公子现在正在风陵渡口,估计用不了几日就到。”
/
他们不知道的是,如今止观谷内的情况根本不容许他们等到左丘子到来。
孙三少把斜方村里的情况看在眼里,转眼就回去一五一十告知给上官妈妈。上官妈妈手持烟杆,盘算着是时候开始对住在别院中的那四人开始催眠。
古时“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道理早被写进经史子集之中,上官妈妈本出身大儒之家,这些经史子集内的道理早就烂熟于心。如今真真正正到了迫不得已的关头应用起来,也当是得心应手。
在她的手里紧紧攥着武林之中几位有头有脸的青年侠士,只要用迷烟放倒了他们,她害怕驻守在斜方村里的几方人马不听自己的号令?皆时别说是对她的号令言听计行,就是她下令让武林中人反了李唐皇室,怕他们也是不得不从。
若说孙三少的目的是为了宣武孙家稳坐武林,那么上官妈妈的心思便更为活络。
她想要的,从来就不是眼前唾手可得的利益,而是那遥不可及的复仇,夹杂在岁月里,几乎快要被人所遗忘。
可真正害的上官一门家破人亡的人早就死了——被埋在黄土里,只剩一座无字之碑留给后人众说纷纭。
活人对死人的报复是没有意义的,除了能将那位巾帼所珍视的江山搅得阵痛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上官妈妈想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
她点起烟,开始了催眠。
05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前一夜下了大雪,积在院子里染上风霜。
穆尚香推开房门,准备开始新一天的练功。她虽被强行留在止观谷里,可身上的一身好本事根本不敢懈怠下来。屋外还是冷的,她搓了搓双手冻红的关节,莫名回想起年初长安的上元花灯会。她身负使命来到长安,准备参加一年一度的法宝拍卖会。在清源的日子平平淡淡地过去,平日里她伴在陆子豪身边,对清源上下大小事务也有所了解,再加上宣武和峨眉暗中赋予她的任务,让她在某些时候对清源派的了解甚至还要超过陆子豪本人。
那会发生了什么?
好像后来陆子豪送给她了一个暖手小炉吧。
只可惜习武之人没有广袖加身,无处安放小炉,也就只好将那黄铜而制掐丝银线的小炉束之高阁。当时陆子豪还承诺她说事情了结之后就带她去观音禅院听琴,去朱雀楼台听戏,可惜后来外事纷繁,无论是观音禅院还是朱雀台,两人都未能前往。
旧事重提做什么。穆尚香苦笑,如今人都一怒之下翻身上马离开昆仑了,她还在这里纠结于过去种种作甚。
正当她提着峨眉刺走进院子的时候,院门被毫无征兆地由外向内推开。来人背着光,投下一片阴影。穆尚香眯起眼睛,还是看清楚了来人是谁。
——那是风尘仆仆打马赶回的陆子豪。
她扶着石桌,怔了怔。
不是走了吗?不是说好这辈子再也不相见了吗?
“你怎么回来了?”她故作镇定,实际上双手早已无知无觉之间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峨眉刺。若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会背叛穆尚香的,那么这个东西当之无愧地属于她的那对随身携带多年的峨眉刺。
“我想明白了。”陆子豪微微叹了口气,跨进院子里,“你也有你的苦衷……更何况,我爹他的确在某些事上做得太不是东西了。这一年以来,你是怎样的为人我还能不清楚吗?清源上下,有人说我是个只会靠爹的软饭,有人觉得我是个绣花枕头。他们谁都有可能害我,独独是你不会。”
“你就这么有自信?”穆尚香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她用峨眉刺轻轻戳了戳自己的指尖,冷笑着:“我现在就可以在这里杀了你,你不要以为这一年以来你所认识的那就是真正的我。”
“不,你不会的。”陆子豪也笑了,只不过他的笑更透着轻松自信和势在必得:“你曾说过你是宣武峨眉派来扶持我的棋手。即使是现在,我依然相信,就算是被利用的棋子,我也一定是最出色的那一枚。”
穆尚香听到此言,微微一愣。
没成想她微微松了手,将本该在她手中被把玩的峨眉刺落在半空。她正欲伸手去接,却被峨眉刺划伤了手心流出鲜血。
红色的鲜血落在院内洁白的雪上,她晃了神。
哪里还有什么陆子豪的身影,倒是隐隐约约可以闻见一股不易察觉的烟味。穆尚香失神地望着自己手心流出的血,心中明白大半。
也是了,她怎么敢奢望陆子豪的原谅。那不过是她技不如人,身中欲者的点烟幻境。
院子里空空荡荡,自始至终,唯她一人而已。
穆尚香转念一想,心中暗觉不妙。倘若她已经中了点烟幻境,那么其余几人的处境也一定颇为危险。她一脚踢开院门,寻着记忆,闯了出去。
06
比起穆尚香所陷入的幻境,西涯的幻境就对他友好许多。
甚至可以说,他很清楚这是幻境,并很清楚自己沉湎于幻境之中不愿走出。
幻境很美,像是触目所及的所有景象都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幻境所发生的地点也不在冰天雪地里的昆仑,而是在杏雨梨云的西子湖畔。
双儿一袭粉衫,站在那片杏花雨之中,稍稍偏过头来,对他投以微笑。
西涯站在青石板路中央,快步上前,牵起双儿的手。
时光安详,袖舞流光。
人来人往的闲言碎语间,再也听不见什么江湖恩怨爱恨情仇,什么义薄云天刀光剑影,遥远的仿佛上辈子的桩桩旧事。沉淀在岁月里,让西涯再也不愿提及。
“双儿,我听说城里乐坊之中有伶人擅歌舞,不如咱们等会去乐坊吧。”
“好呀。”双儿眨着眼,笑得正甜,不忘伸手轻轻晃着西涯:“不过在此之前你可得带我去楼外楼吃醋鱼,我可惦记它好久了。”“好好好,都听你的。”西涯话音刚落,只觉脸颊一暖,原是双儿趁其不备将唇边口脂印在西涯脸颊。少女面颊染绯,笑声清脆如同耳边挂着的明月珰。
/
穆尚香赶来别院的时候,岳昊正坐在院子里,面前的石桌上趴着昏迷不醒的西涯。她见岳昊清醒着,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忙问岳昊是怎么破解欲者所设下的点烟幻境。岳昊语焉不详,只是抬起手给穆尚香看了看自己受伤渗血的纱布。
他曾在斜方村的时候为了破除当时他们误以为的“彩门幻术”,而用剑在手上划了个口子。伤口渐渐结痂,可相比如今的迸裂是岳昊在幻境中不小心所致。
穆尚香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能在陆子豪身边待这么久。她见岳昊不愿多说其幻境中所见,自然也就不再多问,复尔把目光投到面前依旧沉湎于幻境中的西涯身上。
“怎么办?”穆尚香把峨眉刺放在桌上,问向岳昊。“给他手上也划道口子见见血。”岳昊侧着头。原先他还不能确定自己是因为什么而从幻境中走出,如今见了穆尚香,他全明白了。
早就听闻江湖中曾有一种最为歹毒的幻术,一定要中术者见血才可破解。
他不相信穆尚香手上的血口子和自己手心重新崩开的伤口是个偶然。
“可……”岳昊听闻,抬头看见穆尚香一把提溜起西涯的后领,将西涯的表情暴露在空气之中,“你见过谁在催眠幻境里是笑着的?难道也要继续划道伤口吗?”
不是苦笑也不是冷笑,如今看来,倒像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微笑。
这一幕别提多诡异了。
岳昊咬咬牙,现在最需要的是顾大局。他对穆尚香点点头,直言让她只管去做,但凡出了差错,还有他顶着。其实这话岳昊说的时候心里也挺没底的,但他还记得自己在抛去苍穹掌门的光环之后,自己还是自当顶天立地的男子。这个时候如果他不出来承担点什么,那也就不是他岳昊了。
果然。
鲜血流出,西涯醒了。
07
秦欢的情况则最为不妙。
事发当时,他躺在床上小憩,晕晕乎乎吸入一阵迷烟后,便陷入幻境之中。以至于后来岳昊领着穆尚香和西涯再度破门而入之际,他都没有任何察觉。
岳昊看着躺在床上秦欢紧锁着的眉头,一脸凝重。他拿起匕首,在秦欢的指尖放血,可血流了不少,人却还未醒来。他对西涯和穆尚香说,事已至此,不管怎么样也得请二位把他再度送入幻境之中。
可究竟怎么再次入梦便成了个说起容易做起毫无头绪的难题。
如今岳昊手掌内的伤口崩开,想要再度进入幻境更是难上难。
除非……
“你们俩会放火吗?”岳昊心急,脑子里想了个点子就往外说,也不顾自己脱口而出的东西说多么令人惊讶。西涯看了穆尚香一眼,两人点点头,不知岳昊此举何意。“你们两个去院子里放把火,甭管烧什么,一定要烧出烟来。而且这烟要浓要猛,否则我无法再度进入幻境,更别说是进入秦欢的幻境。”他双手作揖,朝这二人深深鞠了一躬,“我的命就交给你们了。是死是活,能否带着秦欢活着出来……也靠二位了。”
说着他往床上一趟,闭上了眼睛,等待穆尚香西涯二人人为烧出的浓烟。
/
直到眼前蒙蒙亮出白光,岳昊这才觉得屋外放火的两人成功地将自己送入秦欢的幻境之中。
这可是个有点眼熟的地方。他环顾四周,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入目之处皆是黄沙,除了黄沙之外就只剩下大漠城镇之中独有的褐色砖墙,再加上沙土地里的胡杨,隐约之中,岳昊觉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里。
还未等他细想,一阵声响从不远处传来。他快步将自己的身影藏在墙后,侧出身来,眼见着三个人并肩从不远处的军营大帐内走出。他只往那个方向轻轻一瞥,便大惊失色,惊在原地,不得动弹。
难怪会有如此熟悉的感觉!
这哪里该是秦欢的幻境,这分明就是自己的回忆!
七年前的岳昊同白云中一起来到龙门大漠之中探访白云中前辈的一位旧友——洛阳安远将军府出来的展少将。
七年后岳昊万万没想到自己会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观看当时所发生的一切。
等等……这该是秦欢的幻境啊。
难道说……一个不好的想法出现在岳昊心里。
难道说,七年之前的这个时候,秦欢也在龙门大漠里?
考虑到秦欢很有可能已经见过七年前的自己,岳昊在市集上重新买了件外衣和兜帽,准备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以防秦欢看见了两张酷似的面容后不知所措。正当岳昊在摊前准备付钱时,他听见摊主轻笑出声,再抬起头来,摊主已是摘下面纱,露出面纱下那张上官妈妈的脸。
“不愧是苍穹掌门,能够再度入梦,真是厉害。”上官妈妈的容貌与平日无异,倘若岳昊仔细看来,便能发现上官妈妈眼角的皱纹减少了,人也瘦弱一些。“那我们就各凭本事吧,看看到底是你能伤了少主,将少主带出点烟幻境;还是我技高一筹,能让少主心甘情愿地留在幻境之中。我从未想杀你们,只是想通过这催眠幻境,把你们留在止观谷更久一些。你们可是我用来对抗整个江湖的筹码,我是不会伤害筹码的。”上官妈妈勾起唇角,笑得意味深长,像是神话传说里没有名字的魔女:“对了,忘记说了,七年前的这个时候,我还是先教主座下的暗卫。你说七年前的少主是会信任你这个陌生人还是我这个知根知底的呢?”
原本岳昊还是信心却却,可当他想起在洛阳赌坊秦欢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交到自己手里之前,他曾问过他的暗器手法如何。当时他是告诉秦欢还可以的。
既然当时还可以,那么现在即使身处幻境之中,自然也是可以的。
——他只要在幻境之中让秦欢见血就可以将他逼出幻境。
哪怕,是小小梅花镖的擦伤。
/
秦欢难以醒来是因为自己没有西涯那般清醒。
——即使做着美梦也深知这只不过是个梦境。
毕竟这幻境中的景象太过熟悉,让他一时之间有些迷糊了。他分不清自己是在幻境之中,还是自己梦见了七年前的一桩旧事。
时隔久远,即使他看见了上官妈妈,也不能确定这究竟是幻境还是旧梦。在他的记忆中,七年前的确是他自己一人来到龙门办差,可他不确定的是,当时秦朔有无派遣心腹暗中跟随在他的身边。
都说欲者的幻境可以让敌方窥见自己内心深处埋藏最深的心魔欲望。不过,如果这是幻境,那他在幻境中的心魔又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秦欢不由得好奇起来。
他的双脚踏在柔软的沙地上,耳畔刮着干燥的风。
再接着,他看见了岳昊——准确的说,是裹在厚重外衣和兜帽里自以为伪装很好的岳昊。
如今的秦欢可不是七年前的秦欢,他保留着青年秦欢的记忆,别说是岳昊,就连任何和岳昊体型相似的人他都能在人群中一眼找见。这都多亏了他潜伏在苍穹之内的那段日子,若不是需要时刻提防着岳昊,他也不会练就这双毒辣的招子。
那伪装后的岳昊一句闲话也没多说,直接从袖底闪出一道梅花镖,直奔秦欢的手间而来。
即使身在幻境之中,岳昊也不愿伤及秦欢太多。左右只是需要见血,那不如直接对手下手,这样清醒之后恢复起来也更为容易。
岳昊方才曾疑惑过。世人都说在欲者的点烟幻境之中,可能杀害自己。而血似乎又是破解幻境的最佳解药。那么在幻境中杀害自己而不自知的方法或许只有不见血的谋杀手段了,比如说勒死、溺死、以及毒发身亡。其实最惨不过动了刀见了血,明明从幻境中清醒,却已经身负重伤,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生命的流逝。
下意识地,秦欢躲开梅花镖。与此同时,身藏暗处的上官妈妈现身,大言不惭地告诉秦欢她才是保护少主的那一方,并且抽出烟杆,同岳昊纠缠打斗起来。
上官氏本人几乎不会武功,但是这毕竟身在她所布下的幻境里,在幻境之中,她似乎给自己强加上了盖世武功的能力。一烟杆下去,砸得岳昊吃痛地后退两步。他被砸的同时,还不忘朝秦欢发出梅花镖,寄希望于哪怕只有小小一镖,也可以让秦欢脱离幻境。
这边岳昊正被上官氏纠缠得腹背受敌,一着不慎,没去注意秦欢那边,却发现秦欢已经不见了。就在他无法判断秦欢是出了幻境还是逃离打斗区域之际,只见上官氏急红眼眶,烟杆力道更是沉重起来。
岳昊心中窃喜,看来秦欢是清醒了。不过对于自己而言,想方设法逃出也是一个难题。上官氏仅用烟杆进攻,意在不见血地中伤他的内力。而自己的佩剑还安稳地待在剑鞘里,此地空间狭小,根本不足以让他拔出佩剑。
“你太过分了。”眼见着那绯云火石和昆仑紫鸦乌所打造的烟袋锅子朝自己的脑袋而来,岳昊也急了,直接抄起剑鞘,将烟杆挡在半空之中。
他曾见过这奇石珍矿所打造的烟杆不动声色地将陆子豪那开刃的宝剑格挡回去,心中了然,知道自己此行怕是凶多吉少。
可那烟杆并没有像上次格挡陆子豪的剑一般发出奇效,反而迸出火花,似是要被岳昊的剑鞘给生生融化。
岳昊一拍脑袋,突然想了起来。
这上官氏的烟杆是绯云火石所打造,再加上此人是通过点烟迫使对手进入幻境,那么此人或许真的是火属性的。这也就是为何与她同属性的西涯所进入的幻境如此美好,而火属性直接相克的雷属性的拥有者秦欢则是差点沉溺于幻境,走不出来。
若真是这样,那他或许可以九死一生,活着出去。
毕竟他岳昊可是水属性的。
水能克火。
想到这里,岳昊不由自主地往剑鞘上又施了一份力。他的内能将剑鞘镀上一层寒冰,在烈日灼烧下的龙门格外刺眼。上官氏眼见寒冰出现,自知自己已经走到了必须破釜沉舟的地步。她也不退让,似是想要硬碰硬至死方休一般,将烟杆往前又推了几分。
可这等残喘都是徒劳。
上官氏那号称绯云火石和昆仑紫鸦乌所打造的烟杆断了,落在黄沙里,像是任何一杆木质烟杆一般,脆弱不堪。谁能想到正是这杆烟杆曾抵御开刃宝剑的威风,谁能想到正是这杆烟杆曾燃起轻烟困住了多少凡人入幻境。
上官妈妈瘫坐在地,呕出大片鲜血,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进气少出气多,是为大限将至。
还魂门里走一场,执念见了,也该魂还。
你瞧,烟灭了。
08
烟灭的时候,陆子英听见了寒鸦哀鸣。
他拉住缰绳,从腰间取出玉笛,吹奏了一首悼亡曲。“就送你到这了,往下走就是斜方村,那里有很多正焦急等着你的人。”他笑笑,对行至前方的陆子豪说道。“那你呢?”陆子豪有些不甘心,他不甘心得而复失——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子英又要离去。
“我啊……”子英抬头望天,太阳苍白地挂在天上,荒原里,只有无边无际的大雪才是他孤独的友人,“我得去一趟龙门,那里有个旧友。”
临走前,子英拍了拍子豪的肩,告诉他,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好掌门。
/
被软禁在止观谷里的四位十分狼狈地赶回斜方村里,他们见了陆子豪,告诉了陆子豪两个消息。
一是欲者被自己的点烟幻境反噬,死在了别院里。
二是恶者出逃,下落不明。
陆子豪点点头,微微合上双眼。
云梦来人,将这四位全部接过去好好疗伤;元教那边也不闲着,鞍前马后唯首是瞻地忙活着;至于清源,则在处理完七情魔人之后还得处理武林联盟在没有陆伯翰之后生出的各种事端。
最后反而是白云中和左丘子两位前辈最为清闲,这老哥俩闲来无事就坐在斜方村头,支上茶桌,胡吹乱侃。
夜深人静,一道身影从云梦所住的屋子翻身来到陆子豪的别院里。
来人大大方方,丝毫没有做梁上君子般的胆怯。
她背对着光,看着院中愣神的陆子豪面露尴尬,别过头去。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直接给自己倒了杯茶,坐在桌边。
“我在欲者布下的幻境里见到了你,”穆尚香自顾自地说着,在看到陆子豪停止了逃避后,心满意足地继续往下说:“幻境里你说整个清源上下,只有我这个利用你做棋子的人才不会害你。如今,这句话我想原话奉还。”她顿了顿,信心满满,“两害取其轻的道理子豪你不会不懂。既然外面有那么多人想要你死,你为什么不让我这曾经利用过你扶持过你的人来暗中保护你呢?毕竟,我才是最不想让你死的人。”
陆子豪陷入沉思。
的确是这样的,两害取其轻。穆尚香确实是最不会伤害自己的人。
“那我们……重新开始吧。”穆尚香笑笑,举起茶杯,以茶代酒。
果真缘分二字,一个都不能少。
09
次年正月,长安观音禅院。
那颗由太宗皇帝亲手种下的银杏树叶已随着冬季的第一场寒风簌簌落下。如今冬风凌冽,剩下的只有墨黑色的树杈横亘在空中。
小神医坐在观音禅院的厢房里,特地拜托了禅院内的沙弥。倘若有一位体格风韵行走江湖的女医者前来贵禅院上香,还得劳烦小师傅一定要尽快来厢房通知。
果不其然,就在十五前夕,小师妹白芥子终于等来了前来观音禅院上香的大师姐孔连翘。
孔连翘没有想到会有人知晓她每年正月都会前来观音禅院上香,更没有想到自己漂泊江湖多日终究是难以逃脱云梦大泽中人的苦苦寻求。她见了小师妹白芥子,像是见到了自己的同胞亲妹妹一般,亲近不说,还有怀念。
“长高了。”孔连翘笑着,伸出手比划起白芥子的身高。药王仙逝之际,白芥子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如今经历种种,心中存苦不说,但也反被这苦难给磨砺了许多。虽不知这份磨砺所带来的结果是福是祸,可总归这份改变被旧人看在眼里,感慨万分。“当年我离开云梦,是自私了。”
“师姐,师妹我曾怨过你,但现在想明白了,也就不怨了。”白芥子笑笑,也给面前的金身大佛上了一炷香。
若说她从未怨过大师姐孔连翘,那是谎话。
她怨过,怨孔连翘就这么甩手走了,从此脱离云梦云游四海归期渺渺。当然了,她更怨孔连翘一走了之,将整个云梦的重担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在这件事上,孔连翘的确是自私的。也是了,换位想想,她这么做也是必然。
云梦大泽一年能收治几个病人呐。虽这些病人都是身患顽疾危急性命之辈,可并不意味着这些人都患有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疑难杂症。就像是世上最好的医生大多都聚集在皇城太医院里,只负责着那皇宫高墙里几个人的安危。于医者而言,太无趣了。
身为医者,孔连翘显然更偏爱走访乡间去寻找那些寻常郎中或许此生都只能见过一次的病症。这些更具有挑战,也更加有难度。她不在乎名利,只在乎能否让自己活得更有意义。
你见过洛阳城外的瘟疫村吗?又或是从甘肃因旱情一路赶来的流民。
孔连翘见过。
那些灾民和流民有时候都骨瘦嶙峋皮包骨头,重病致死沦为白骨森森的也是常见。这种民不聊生之景在云梦大泽能看到吗?看不到的。倒不是说来云梦求诊的病人病情不严重,而是来云梦求诊的病人都没有一个凄惨落魄到这些流民的程度。
孔连翘很早就看透了这一点,于是决定抛名弃利,而将自己的一身本事用来为这些苦难人无偿诊治。
“师姐,去年秋天的时候,云梦收治了苍穹掌门岳昊。”白芥子邀孔连翘走出佛堂来到庭院里一叙,“师妹不才,在那小岳掌门的脑后发现了三枚金针,想来是师姐您的大作。”
孔连翘敲敲手背,想了起来。
去年苍穹派武堂的季师傅找到了她,请她前往苍穹为新上任的小岳掌门医治心病。她下手又稳又准,于是在小岳掌门的脑后下了三枚金针,意图行使“三穴封记忆”的法子来缓解小岳掌门那因元教秦少主而起的心病。
三枚金针下去,果然立竿见影。
人家小岳掌门不仅是忘记了秦欢,还忘记了秦欢混入苍穹所引出的种种事端。
“你问这三枚金针做什么?”孔连翘颦眉,“我不是早就把那三枚金针从他脑后拔出了么。”
“你说什么?”白芥子震惊。那些苍穹小掌门同元教少主的恩恩怨怨她从穆尚香那里有所耳闻,本以为苍穹小掌门是后来被金针封去了记忆,所以才能和元教秦少主如此平静地相处。现在看来,事情似乎不是她所想的那般。
“就是那三枚金针早就被取出来了啊。”孔连翘不明白,她说得都已经那么清楚了,为何白芥子还做出这等表情。
“那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白芥子不依不饶,追问着。
什么时候的事啊。
那可是武林联盟在青州开大会之前的事情了。
孔连翘抬头望天,树木枝杈交错,倒是像极了一呼一吸之间同样交错着的气管。
10
岳昊醒了。
他愣愣神,发现自己身处苍穹派的大堂之中,浑身上下筋疲力竭无比乏力。窗外是秋高气爽落叶金黄,屋内是杯盏凉茶丝丝入喉。
他看了看季师傅,又看了看季师傅身旁坐着的中年女人,只听见那中年女人手持烟杆,笑言道:“在下复姓上官,青州人士,常年漂泊在外,算是个赤脚游医。”
季师傅见岳昊呆愣在原地,像是灵魂出窍一般。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替这位上官氏解释着:“这位上官氏身藏点烟绝学,是我请来给昊儿你治心病的。”“可惜在下才疏学浅,根治无法,只能行缓解之道。希望在下此举,能让小岳掌门心里好受一点。”上官氏摆摆手,直言季师傅谬赞。
心病吗?
他哪里有病了。他动了动手指头,只觉身子爽利,除了略微无力之外,哪像是个带病之人。
不过……岳昊揉了揉眼底,惊觉眼底渐湿,不明缘由。
上官氏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她熄了烟,放下烟杆,起身欲离开。
临行前,她给岳昊留了一张字条。
字条很短,只用颜体抄了两句诗。
诗中有云——
还魂门里聚一场,风波定后泪万行。
岳昊攥紧字条,远处孤雁一闪而过。
好个金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