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爷爷

这几天听到爷爷不太好的消息，他已经每一顿只能吃下两三口。两年多的病床生活，几乎耗尽了每一个衰老的器官的最后一份力气。之前我回去看他，有时候他抬起浑浊不清的眼神却清楚地认出了我，有时候他含含糊糊不知所云，搜索不到我的名字。

92岁，走过近一世纪的沧桑岁月。

那个战火纷飞的混乱年代在他的前半辈子刻下了深深的烙印。那些无法磨灭的痕迹，是童年家门上密密麻麻的小孔，早晨的阳光透进来如夜空闪烁的星星眨着好奇的眼睛。好奇的眼睛是幼年的我，爷爷告诉我，这是子弹扫射过留下的洞眼。还有饭桌边的长木凳子，一头有一个光滑的圆孔，我总是用手指伸进去，歪下头看着在凳子下冒出的指甲尖儿。“这是东洋人修理枪支用的。”“当支架用”。爷爷唤日本兵“东洋人”。

“他们在村口、桥头设卡，对每一个要过去的行人大声呵斥。”

“站住！什么的干活！”爷爷拉着戏剧般的声音模仿着，袅袅烟雾从旱烟管的一头冉冉上升。通常这种时候，是爷爷难得忙中偷闲。破旧的桌子上，一个小小的玻璃瓶被火熏的乌黑。里面装着叫做洋油的东西，几股粗棉线交织的绳子一头浸在油里，一头露在带孔的瓶盖上燃烧着。用竹子做的旱烟管，在爷爷嘴边，随着他硬扎扎的胡子微微颤动。

“把手伸出来！”

“东洋人要看手，如果手掌都是老茧就放行，说明是个干活的农民。如果手心什么都没有是光滑的，就要抓起来 。”

那个一无所有的匮乏年代，爷爷床边熏黑的桌子和小烛灯是温馨的画面。

“每天睡觉提心吊胆，衣服也不敢脱。”

“半夜、凌晨……随时提防着东洋人的动静，一听到有抓人的声响就准备逃跑。”说到这些，爷爷的声音就变得凄厉，他本来音色就偏细。恐惧的气氛把我淹没，好像我也在他们中间，在漆黑的夜晚透过门缝观察外面的动静。

我不知道这一些的经历到底在他生命里揉成了什么样的颜色，他一直活在恐惧、不满、抱怨之中，对周围的人充满了不信任。

偶尔，也有难得的平静。当旱烟管冒出梦幻般的烟雾……

“从前，乾隆皇帝下江南……”

爷爷不认字，只学会了用毛笔在农具上写自己和爸爸的名字。那是农村生产队时代必须要做的记号，以免和别人家的混淆。但他知道很多古老的民间传说，我靠在熏黑的桌子边上，盯着摇晃的火焰，缥缈的烟雾演绎出一幕幕神奇的故事，灿烂了我童年的整个天空。

有时，妈妈厂里加班，我不愿意睡觉非要等妈妈回来。爷爷会耐心地陪着我:

“我们来猜妈妈这个时间走到哪儿了好不好？”

“嗯！现在应该刚走出厂门口。”爷爷吐着一口烟说道。

“走到大路和小路交叉口了。”我仿佛在那一口升腾的烟雾中看到了妈妈的坐标，激动地接下去。

“现在么，走到小路的中段了。”爷爷慢慢的说，尽量把握着时间的节奏。

“走过中间那座小桥了。”我又激动的接下去。

爷爷一句我一句。

“踏进家门口的篱笆了！”爷爷话音刚落，妈妈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了。我飞也似地飞奔到妈妈怀里，把爷爷抛在身后。那一刻的快乐是他给我创造的。

春耕秋收，爷爷把我放进其中一个箩筐，另一个箩筐装着工具，挑着去田间。悠悠小路，扁担在爷爷瘦弱的肩膀上晃动，我在箩筐里晃动，明晃晃的太阳在头顶晃动。有时候，是爷爷背着我，他是那么瘦小，背上的骨头一根根凸着。为了防止我后仰，他使劲地弯着腰，以使我更好地趴在他背上。“现在你还小，爷爷背你，以后爷爷老了走不动了，你背爷爷。”我靠着他的脊柱左右滑动。

记忆是一项神奇的功能，有时候把遥远的过去拉回到你眼前。

“今天要下雨，太阳不会呆很久。”爷爷抬头久久地观察着天空，我也抬头看着天空，他给我解释光线明暗和云朵变化与天气的关系。“看云识天气”是农民生存依赖的生活经验，以便能及时做出判断，或施肥或浇水或除虫。而我，爷爷教我观察的目的就是守着晒谷场，但有雨点儿飘起的时候，他一定从田间急匆匆赶回来。

最怕打雷闪电的我，每次空旷的田野上空划过裂口般的电光，让我惊惧不已。“雷声闪电如果在北面天空，那么雷电还未到；雷声如果往南去了，那么就是越来越远了，不会再来了。”爷爷经常这样告诉我。数着雷声的脚步，稍稍减轻了恐惧的压力。

回忆的镜头里大雨滂沱，在不得不靠近又把我推开的岁月里，我分明看到他于我的生活里写下了浓重的一笔。

在那个一贫如洗的年代，爷爷用他的故事在我幼年时期里上了一堂宝贵的启蒙课。也用他丰富的观察经验给予了我最原始的自然知识。

日复一日中，我成长，远离家门。爷爷日益苍老，以前的焦躁不安慢慢变得平静，对家人不断的抱怨也离他远去。他变得越来越依赖我们。

岁月于他，太过沉重。坐在床前，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粗糙、苍老，布满了岁月的苦难，无力地垂在我的手里。爷爷，我多么希望那份永恒的爱抚平您生命中所有的伤痕，有一个关于爱的真实的故事，您愿意再听一次吗？就像儿时我坐在您身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