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契合Ⅰ头脑和心智
是什么让人得以认识周围世界的一切？“器官合乎对象，才能产生认识。”古罗马哲学家普罗提诺说。在认知者的组成部分中，若是没有合适的“器具”，就什么都无从认识。这就是契合的真理，它将认知定义为“认知与存在的符合”，即认知者的理解必须与有待认知的对象相契合。
普罗提诺还说过这样一句名言：眼睛若不先变得像太阳，就绝不会看到太阳；灵魂若不先变得美丽，就绝不会看到至高无上的美。柏拉图学派的约翰·史密斯说：“那让我们能够正确认识和理解上帝的万物的，一定是我们心里一条生气勃勃的神圣原则。”继这句话之后，我们也许还可以加上托马斯·阿奎那的话：“只要认知的对象在认知者的心里，知识就会随之而来。”
我们已经知道，人包含了四大存在层次，因此在人的结构与世界的结构之间，存在着某种程度的相似或“同质性”。这是一种十分古老的观念，其惯常的表达方式是把人说成与“宏观世界”以某种方式“相对应”的“微观世界”。人是一个物理-化学系统，就像世间万物一样；人还拥有这些看不见的、神秘的能力——生命、意识和自我意识，他可以从周遭的许多存在中，觉察出这些能力的部分或全部。
我们肉体的五种感官让我们能够与最低等的无生命物质相“契合”。但它们给出的也无非是大量感官资料而已，要将它们厘清头绪，我们需要另外一种能力，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智能感官”。
没有了它们，我们就法辨认形态，模式，规律，协调，旋律，含义；更遑论辨认生命，意识，自我意识。肉体的感官或许会被说成是相对被动的，它们只是对所发生的事情的接收装置。而且在很大程度上由头脑所控制。而智能感官则是运转着的心灵，其敏锐程度与范围即心灵本身的属性。
就肉体感官而言，所有健康的人都拥有着类似的能力。但没有人可以忽略这一事实，那就是人的心智在强弱和广度上存在着显著的差异。至于在智能感官方面，假定人都是差不多的，就像同类动物一般界定和厘清“人”的能力，是很不现实的。
贝多芬在耳聋的情况下，音乐才能与我们有天壤之别。而这一差别并不在于听觉，而在于心智。有人不能理解和欣赏某一音乐作品，并不是因为他们耳聋，而是因为他们缺乏心灵的契合。听觉所接收到的只是一连串的符号而已，而音乐是需要靠智力来领会的。有些人将自己的智力运用到了如此地步，他们只听一遍或者只读一遍乐谱，就能领会并能记住整支交响曲；而另一部分人的天分就要少得多，不管他们听得多么频繁，多么专注，还是一点都听不懂。这支交响曲对于前者来说，就像对作曲家一样真切；对后者来说，根本没有什么交响曲，只是有一连串多少有些悦耳，但凑在一起毫无意义的噪音而已。前者的头脑与交响曲相契合，后者的头脑与交响曲则不相契合，因此无法辨别出交响曲的存在感。
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全部可能的和真实的人类经验。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只有我们与之相契合的那些事实和现象是存在的，因为我们不能假定自己时时刻刻都能在任何情况下与任何事物相契合，所以我们不能坚持认为，我们无法接触到的某种事物就不存在。
有些有形的事实，肉体感官能够感受得到；但也有些无形的事实，在头脑的某些高级才能控制并完善感官的运作之前是难以察觉的。用已故的G.N.M.蒂勒尔先生的话来说，这类型的事实，其中有些代表“多重重要性等级”，对于这话，他是这样理解的：
就拿一本书来说吧，对于动物来说，书无非是一个花花绿绿的形体而已。书的确是花花绿绿的形体，动物的想法并没错。至于这本书有什么更重要的意义，它是想不到的。再进一步讲，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野蛮人或许会认为，书是纸上的一系列印记。对书的这一看法，其重要性等级要高于动物的看法，这一看法对应的是野蛮人的思维水平。这种看法也没有错，只是书可以意味着更多。它可以意味着按照特定规律排列的一系列字母。对书的这一认识，其重要性等级高于野蛮人的看法……或者最终从更高的层次来看，书可能意味着对含义的表达……
在所有这些例子里，“感官资料”是一样的，眼睛看到的是同样的事实。但判定“重要性等级”的不是眼睛，而是头脑。人们常说，“还是让事实来说话吧”，但他们忘了——事实所说的话，只有在被人听到并理解之后才是真实的。事实与推论，感知，解释之间的区别看似很容易区分，实则很难。
你看到满月从地平线上升起，映衬着树木楼房的剪影——你觉得月亮是个跟太阳一样很大的圆盘；但高悬在你头顶的满月看起来则很小。眼睛实际接收到的月亮的画面是什么样的呢？在这两种情况下，他们其实并无二致。但即使你知道事实是这样的，你的头脑还是不会轻易让你看出两个圆盘其实是一样大的。
“眼中所见的内容并非单纯由刺激物的外观决定”。R.L.格雷戈里在《眼与脑》一书中写道，“其实它是一个动态的搜寻过程，搜寻的是对现有资料的最佳阐释。”这种搜寻动用的不只是感官信息，还有其他的知识和经验。不过据格雷戈里说，经验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眼中所见的景象，还不好回答。总之，我们不光是用眼睛“看”，很大程度上还要运用我们的心智，而由于人的心智各不相同，所以难免会有好多事物，有些人能看得到，有些人却看不到。或者说有些人是契合的，有些人则不契合。
当认知者的层次与认知对象的层次（或重要性等级）不契合时，得出的结果并非事实性的错误，而是某种更为严峻的问题：一种欠妥而贫乏的现实观。蒂勒尔先生进一步举例说明如下：
我们假定有一本书落入了某种智慧生物之手，它们对于写作和印刷为何物一无所知，但它们惯于处理事物的表面联系。它们尝试找出这本书的规律，对它们来说，规律意味着决定字母排列顺序的原则。当它们构想出某些决定字母表面联系的规则时，它们会觉得它们已经发现了这本书的规律。它们永远也意识不到每个词每句话都传达着一段含义，因为它们的思维背景是由这样观念的构成的——这些观念处理的只是事物的表面联系，对它们来说，消除疑惑就意味着参透表面联系之谜……它们的方法永远也不会达到含有意义观念的重要性等级。
正如世界是一个层级结构，区分“高”“低”是有意义的，而人用来观察和认识世界的感官器官能力和其他手段，也是有高低之分的层级结构。古人常说天人合一，外部世界通过某种方式与我们的内心世界相互对应。正如世间越是较高的层次，越是稀有和特殊，比如无机物遍地都是；但生命在大地上，只是散布了薄薄的一层，意识则相对稀有，自我意识更是非同寻常的例外。人的禀赋也是一样。比如观看和计算这类最基本的能力，正常人都有，而高端的能力，比如需要觉察和领会现实的微妙之处的那些能力，拥有的人则少之又少。
人的才能有高低，但也许它们不如兴趣的差异以及蒂勒尔先生所说的“思维背景”的差异来得重要。蒂勒尔先生的预言中所说的智能生物缺乏与书的契合，是因为假定重要之处在于“字母的表面联系”。我们应该将他们称作机械唯物主义者，他们相信客观现实仅仅局限于我们能够真切观察到的东西。统辖他们的是对更高层次和更高重要性等级这一认识的系统化的反感。
观察者让自己顺应哪个重要性等级是可以选择的，不过这一选择靠的不是智力，而是信念。他要观察的事实本身并无标签标明他们理应被放在何同等级上考察才算合适，等级不契合，也不会将智力带入事实性错误或逻辑性矛盾的境地。各种重要性等级，直至契合的等级——在那本书的例子里亦即有意义的等级——都同样符合事实，同样富有逻辑，同样客观，但并非同样真实！
我正是凭借信念，选定了研究的层次。正如老话所说，有了信念才能理解。如我缺乏信念，并因此为我的研究选择了一个并不契合的层次，那么不论我多么客观，都无法说出重点何在。也会让我自己失去理解问题的可能性。我就会成为这话所说的那种人：他们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见，也不明白。
总之，在对待比无生物质重要性等级或者存在层次更高的事物时，观察着不光要依赖他本人通过学习和训练培养出来的更高才能，还要依赖他的信念的契合；也就是他的基本预设和基本前提的契合。在这方面，观察者很像一名接受启蒙教育的儿童；因为一般而言，人的头脑并不光是思考，他在思考时还会附带上一些观念，而多数观念是从身边的社会沿袭而来的。
没有什么比充分认清一个人想法中的预设前提更难。我们能看到一切，却唯独看不到我们看东西的眼睛；一切想法都可以直接了当地仔细思考，唯独我们用来思考的那个想法不行。这就需要一种特殊的自我意识的努力，也就是自我反思这一几乎不可能的壮举，这很难做到，但并非全无可能。事实上，正是这种能力使人成其为人，并且让人能够超越自身。这就是《圣经》中所说的人的内在的部分。
如前所述，内在对应着更高，而外在则对应着更低。感官是人最外在的手段，当遇上“他们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见”这样的情况时，问题并非出在感官上，而是出在内在的部分。“因为这百姓油蒙了心”他们没能“心里明白”。只有通过“心”才能与更高的重要性等级和存在层次缔约。
对深受现代机械唯物主义影响的人来说，这番话的意思是无法理解的。他不相信有任何事物比人更高等，甚至在他眼里，人也不过是进化的相对高等的一些动物而已。他坚持认为只能通过大脑来发现真理，而不是通过心。这意味着，对他来说“用心理解”只是一组毫无意义的字眼而已。站在他的角度来看，他是十分正确的，因为大脑位于头部，依靠肉体感官提供资料，有充分的能力研究无生命物质，研究四大存在层次中最低的一级。
的确，如果“心”插手干预，大脑的运作只会受到干扰，也许还会被搅乱。作为机械唯物主义的信奉者，他相信生命、意识和自我意识只是无生命微粒的复杂排列的表现形式而已。这一“信念”在他看来十分合理，可以让他完全依赖肉体感官，让思考保留在头部，不受任何心中能力的干扰。换而言之，对他来说更高层次的现实根本就不存在，因为他的信念排除了它们存在的可能性。他就像是一个尽管拥有无限电接收器却拒绝使用的人，因为他认定它只能接收到大气中的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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