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9月,我家搬到华苑新城。这是由云华里、竹华里组成的一个新区,在城市的西南角,与华苑居住区相隔一条马路。这里生活设施齐全,交通四通八达。小区内有花园、喷泉、鹅卵石小路,中央是星河广场和儿童游乐场,东边有健身场,南边是水间小道和一片绿地。
健身场是2004年夏天建立的,是用体育彩票搞的公益事业,供居民健身锻炼。健身场长122米、宽20米,四周有铁丝网围着。进出口的牌子上写着开放的时间和提示,保安兼管健身场的管理,场内的清扫有专人负责。健身场的25件器械,整齐地摆放在两旁,中间隔着一些小树。这些器械多数能供二三个人一块练,还有几件可同时供四个人练习。健身场可谓场地大、器械全、样式新,能容纳五六十人同时练习,但目前利用率……
春秋季节,来健身场的人还多些,多是老人与孩子,平常就六七个人,大部分器械都闲着,一到冬天人更少了,寥寥无几,空空荡荡。有时,诺大的健身场只有我自己,北风一吹,刮来一阵寒冷,刮来一阵孤单和寂寞。我一边锻炼一边望着健身场的大门,多么盼望有人来这里,不相识也没关系,点点头也好。过了五分钟,不见别人的踪影,又过了五分钟,还是不见人来,我对自己讲,人家都健康,你是特殊人,又是脑病又是心病,应该多来几趟。这么一想,刚才那种孤单和寂寞的情绪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决心和誓言: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工作,这就是生命!
只是开头有这种情绪,后来习惯了,不管人多还是人少,我都不乱方寸,照样练,照规矩走,练七八样才住手。我喜欢健身场,喜欢这些器械,每天来两次,先在这里锻炼半小时,再在小道上慢走半小时。上下午各一次,成了我每天活动的轨迹。
来健身的多是老人和孩子。老人来这里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为了看孩子。他们说得很直接:“要不是为了看孩子,哪有功夫到这里来。”这里空地多、场地大、有器械、又安全,很适合孩子们玩耍,怪不得有人称这里为“儿童乐园”。很少看见年轻人来这里锻炼身体,甚至40岁以下的成年人也不多见,因此,又有人把这里叫做“老年活动场”。
老人带着孩子进入健身场,也是各式各样:有推着儿童车来的,有领着来的,也有抱着来的,这里成了老人和孩子的天下。每个孩子的背后,都有一个大人,这个大人不是奶奶就是姥姥,很少见到爷爷或姥爷。只要你稍加留意,你就会发现这样一种情景:孩子在前面跑,大人在后面追;孩子见器械就摸,大人嘴里不住地说。你仔细一听,才知道原来这些话不复杂,既简单又明确,都是些日常用语。
第一句:“慢点走,别跑!”
第二句:“小心点,别摔着!”
第三句:“老实呆着,别乱动!”
第四句:“都是土,别弄脏了衣服!”
这几句话,像是健身场的保留节目,天天在重复,天天在上演,人们说不腻,听不烦。
健身场内有个叫“儿童摇摇马”的器械,很受孩子的喜爱,都希望坐在上边摇一摇。一天下午,有个大孩子正坐在上边摇,这时,一个小女孩跑过来,拽了一把上边的人,大声嚷道:“你下来,嚷我玩!”跟在小女孩后边的大人赶紧上前阻拦,小声说:“等人家玩完了,你再上去。”小女孩还是不依不饶:“奶奶,你让她快点下来,我要骑。”不知奶奶跟上边的孩子说了几句什么,只见那个孩子很不情愿地下来了,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健身场。
有一次,我看见一个老人在前边慢跑,一个小男孩推着儿童车在后面追,嘴里还喊:“姥姥,你慢点。”到肋木前,老人和孩子都停了下来,原来,他们看见有人在等着。大人回头对小男孩说:“把小车还给人家,他们要回去了。”小男孩不肯还:“我再玩一会儿。”大人生气了,大声说:“这是人家的车,快点还给人家,你的小车不是在家里吗?”不管怎么说,小男孩还是不想还,小手紧紧地握住车把。姥姥着急了,她掰开小手,拉过小车,还给了人家。小男孩恼羞成怒,坐在地上,大哭大叫。姥姥对此已经习惯了,不拉不拽,不说不劝,知道过一会儿就会烟消云散。
健身场内还有个叫“上肢牵引器”的器械,可供2人同时用,它有4个手柄,双手各握1个,上下引动,锻炼上肢的关节和肌肉。一天傍晚,正当我练习时,走来一老一小,小女孩窜了几窜,还是没够着手柄。旁边的大人说:“这是大人玩的,小孩子够不着,等你长大了再玩。”小女孩不干,说:“我偏要玩,姥姥,你抱着我。”姥姥只好将小女孩抱起来。练了一会儿,姥姥喘着粗气说:“快下来,我没劲了。”小女孩却说:“你再坚持一会儿,就一分钟。”姥姥只好又抱了一会儿。
天快黑了,孩子和大人都走了,健身场安静下来。第二天,这里还会来不少孩子和大人,重复着昨天那些故事。
“慢步机”在健身场的北面,三个人同时用它锻炼。我在慢步机的一头练时,走过来一位年轻的母亲和一个小女孩。这位母亲穿着很考究,半大衣正好显露出高筒皮靴,皮靴的筒很长,头很尖,显得鞋根更小更高,一看就明白她来这里完全是为了孩子。她和孩子都上了慢步机,手扶把,脚踩板,双腿交替活动。随着慢步机的节奏,小女孩嘴里喊道:“一、二、三、四、五……”妈妈听到了,立刻告诉孩子:“不要喊一、二、三、四、五,要说‘one,two,three,four,five……’”。小女孩很听话,马上改口:“one,two,three……”,她停下来,问妈妈:“健身场、慢步机怎么说呀?”
“小孩子别问那么多,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这位妈妈有些不耐烦,她从慢步机上下来,停止了活动,叫小女孩也从慢步机上下来,拉起她的小手,说了一句:“咱们到那边练去。”小女孩望了望我这边,临走时主动说:“爷爷,再见!”我赶紧说:“再见!”妈妈又一次纠正了小女孩的说法:“不要说‘再见’,要说‘bye bye’”。孩子不解其意,问道:“爷爷是中国人呀,怎么说外国话呢?”妈妈理由很充分:“中国人也要说‘bye bye’,你听不见半导体里天天说‘bye bye’吗?”她告诉孩子:“拜拜就是再见,再见就是bye bye”。妈妈又让孩子重复一遍,小女孩挺乖,重说了一遍:“爷爷,bye bye!”我也重复了一遍:“再见……不……bye bye!bye bye!”
我正练时听见一个上小学四年级的女孩子向妈妈诉苦:“我在课余时间还得学钢琴、油画、舞蹈、书法,样太多了,我受不了。”妈妈说:“再苦再累,也值得,全是为你好……现在竞争多厉害呀。”小孩子似乎不懂得什么叫“竞争”,也不知道这里的“厉害”,她仍旧说自己的情况。“妈妈,你猜猜,我做了一个什么梦?”孩子见妈妈猜了半天都不对,只好自己说了出来:“我梦见一个小偷进到咱们家,不偷别的,只把我的钢琴和画板偷走了。”她见妈妈没什么反应,接着说:“我还梦见,刮来一阵大风,把我的钢琴和画板都吹到大海了。”听完这个梦,不知道是性格关系,还是职业关系,我忍不住插了一句:“这个梦说明孩子很累了,又怵又烦,硬逼着学不行,课余时候也要减负。”母亲和孩子都看了看我,她们没想到一个陌生人会如此插言,会下这种评论,尤其是这位母亲还有点生气:“您可别这么说,我们可是精挑细选才学了这几门,别人都是七八门,到底谁该减负呀?”
是呵,到底谁该减负呀,是家长还是学生?是学校还是教师?我被问住了,无言以对,只有苦笑,甚至连刚才插话时的勇气和胆识都没了,思想凝固了。等我想好了,找到了答案,再想评述一番,可人家已经走了,而且走得很快。
2008年3月的一天,我正在揉推器上磨腿,走过两位年轻的母亲。她们的交谈有问有答,实实在在,又熟悉又亲热,像是老同学或老邻居。我不知道她们的姓名,只好在谈话记录中称甲乙二人。
甲:“你的小孩多大了?”
乙:“1年零7个月。你的呢?”
甲:“1年零9个月。都会说了吧?”
乙:“就会叫爸爸、妈妈,连爷爷都不会叫,爷爷可生气了,整天说白疼。”
甲:“没关系,说话有早有晚……孩子上什么班了吗?”
乙:“上了。上外语‘体验班’,每周一次,每次50元,全是外籍教师,一位是澳大利亚人,另一位是荷兰人……头一次免费,让你体会一下,第二次才收钱。”
甲:“连中国话都不会说,学哪门子外语,能有效果吗?”
乙:“人家说,小孩子主要是体验,长大了才看出效果。教室的大标语写着‘这将决定孩子的一生’,还写着‘这是学外语的必经之路’。”
从她们的谈话中,我还知道参加这种班的人不少,每次都有20多个孩子,多数是抱着来的。就在她们交谈的当儿,一个小姐姐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了。两个孩子走路蹒跚,从老远就喊“妈妈”。两位母亲只好中断交谈,各自抱起孩子,一块走出健身场。
我佩服这种班的名字起得如此贴切,如此响亮。是呵,无论干什么都需要“体验”一下,你看,要不是体验一下老人带孩子的效果,能知道孩子还在说这种儿歌吗?
健身场的进口处有一张象棋桌,自从有了这个健身场,还没看见有人在这里下过棋,倒看见常有人到这里歇脚聊天。一天,七八个孩子和十几个老人围在这里,有坐着的,有站着的,围成一圈,只露着中间的棋盘。我凑了过去,看见孩子们在表演,多是三四岁,有背古诗的,有说外语的,有唱歌的。只见一个小女孩站在中间,旁边是一位老人,老人一边扶着孩子,一边对大家讲:“她就会说几段儿歌,还是老的。”小女孩看了看四周,等人们都安静了,背起了儿歌:“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口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大家都笑了,要求再来一段。小女孩又说了一段:“小小子,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
听着听着,我回忆起了60年前学儿歌的情景。我小时候学的也是这些儿歌。那时,父亲和哥哥在天津,只有我和母亲、祖母在农村。母亲不识字,完全凭记忆教我学儿歌。她说一句,让我学一句,直到能背下来,通过她的考核才算过关。有一次,母亲说了一段农谚:“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我越背越觉得不太对劲,问母亲:“油那么贵,都是一滴一滴的,怎么会满街流呢?”母亲有点生气:“人家就是这么教的,我就是这么学的,你就这么背。”我不敢再问了,只好把疑惑藏在心里。等我长大了,一翻书才知道,原文是这样:春雨贵如油,夏雨满街流。我跟母亲一说,她也笑了,还夸奖我:“幸亏你会查书了,要不,我得说错一辈子。”
这些儿歌的生命力极强,一代传一代,据说,我父辈小时候学的也是这些儿歌。都这么多年了,至今还在流传,我问自己,这种儿歌还要流传到哪一年,想了半天,我也说不清答案。
我每到健身场都要在肋木前练一阵子。大人孩子都很喜欢这个器械,原因就是它能进行多种锻炼。一天下午,正当我练习蹲起时,一对年轻的夫妇走了过来。男的看了看柱子,又看了看我,他用相机找了找位置,然后叫孩子站过来。我正要躲开时,男的说话了:“爷爷,您不用走,正好当陪衬。”很快就照完了,男的告诉我:“孩子一年一本相册,刻成光盘,到孩子生日那天送给他……他已经有3本了。”女的补充道:“照片就是历史,等长大了,再看看这些照片,自己都会笑。”我点了点头。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心中一阵翻腾,可能是太羡慕今天的孩子了,也可能是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
我小时候是在农村度过的。当时,家境贫寒,不知道还有照相这类事,也没见过相机是什么样子,在农村的12年没照过相,到天津后才知道还能照相。我第一次照相是在我15岁那年,可惜这种机会太少了,整个初中才有3次,整个高中才有4次。我十分珍爱这7张照片,常拿出来看看,正像那位年轻的母亲说的那样:自己都会发笑。
我对自己说有照片更好,可以图文并茂,没照片还可以用别的方式来记录。我就是这么做的,多年来,我养成了写日记和写家庭大事记的习惯。把每天的见闻写在日记里,还加一些个人的感想,写一些评论,说说心里话,没有任何修饰。《家庭大事记》是一年一总结,年终形成文字材料。翻翻过去的日记,同样也是一直享受,一种乐趣,常常引你发笑,让你回味。照片和日记都是记录历史的,我就是靠写日记来记载个人历史的。这种方式已延续多年,它伴随我的每一天,记录着我当天的生活。它既弥补了我没有照片的缺憾,又帮助了我的写作。我写健身场的事,都是日记上的。2008年有31篇日记写健身场的。比如,我在一篇日记中写了大人追孩子的场景,写了3句常用语,后来再观察,发现还有一句常用语也可用,就在日记中补充了进去,形成了前文写的“日常用语”。再比如,有一章就是2008年3月15日的一篇日记,题目是《照片与日记》。我还在日记中写了以下的评论:照片与日记,各有各的作用,各有各的价值,二者不能互相代替,但可以互相补充。没有哪一样都行,甚至两样都没有也不用烦恼,因为历史依然存在,它们都是往日的记录,都是历史的陪衬。
历史本来就是人和事的记录。在历史的进程中,我们都是主角,每一天都在写历史;在社会历史的长河中,我们又都是附庸和陪衬。不管充当什么角色,都要承担一些责任。病人也是这样,只不过把这种责任变成了一种愿望,我的愿望是:让自己早日康复,让别人避免“悲剧”。
我是健身场的常客,是它的受惠者。进到健身场,看到这些器械,我就有一种成就感,觉得买彩票的钱没白花,这里也有我的份。我自豪地对妻子讲:“没有体育彩票,就没有健身场。”我说这话是想证明我买彩票是对的,这种热情应该保持,要一直买下去。我买彩票有年头了,从发行体彩的第一天起就买,到现在已17年多了。按时按点,期期不落,正是人们说得那种“铁杆彩民”。天津体彩发行之日,也是我买彩票的第一天。那时,我刚刚出院,每走一步都觉得那么沉重,那么艰难,很容易让人丧失信心。但我坚持下来了,不管天气如何,到日子我准买。前年夏天,下着大雨,我打着伞去买彩票。卖彩票的小伙子又惊又喜,急忙站起来,搬出一把椅子让我先歇歇。他说:“甭管中不中,有您这种精神就值了。”最初几年,我买的是地方的,后来换成买全国的“七星彩”。每期都买,买不多,每月花去120元。
我中奖的情况,可以用八个字概括这几年的历史:小奖不断,大奖不见。中的都是5元10元,连本都收不回来。别看中奖不怎样,却形成一套买彩票的理论,还起了个题目叫“从无规律中找规律”。我跟好多人讲过这种理论,他们却不以为然,不是一听一笑,就是摇摇头,也有的是出于尊重,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你真行,这种事也能总结,不简单。”不知是奉承,还是挖苦。邻居王先生是位大学教授,我想,他会支持这种理论的。我兴致勃勃地跟他说了一遍,还告诉他:可以不中,但不可以不买。想不到,他听完了却说:“说了半天,你没中过大奖,等于白说。你要是中了一次,比你说一百遍都管用。你要是真中了,用不着你个人说,有人就替你说了。”妻子也多次嘱咐我:“再来人,你可别说彩票的事了,说了半天,都是废话。你要是中了,怎么说都有理……这种事本来就是瞎蒙瞎碰,你要能找出规律,也算是一大发明。”
我也明白这个理,中了大奖,这种理论自然就有了说明力,人们会信服你,会佩服你。也有人家特意告诉我,买彩票对病人,尤其是对我这样的病人大有好处,可以健脑健身。听了这话,我更来劲了,虽然常常是颗粒无收,但我的热情不减,执着不退,企盼常在。花钱不多,买回了健康,买回了希望,其乐融融,我还给自己制订了买彩票的信条:有耕耘才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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