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薇龙打着伞在微雨中行走，斜斜的雨打湿了她一身柳叶花纹的绿旗袍下摆，白色的皮鞋沾满了污泥，虽然她已经十分小心地闪避，还是一脚踏进一个小水洼。她感到脚底一下子涌进了水，凉津津地，湿漉漉地感觉让她心情焦躁，在水洼里又跺了几脚，任由地上的泥水飞溅到她的旗袍和腿腕上。
葛薇龙想自己五个月前，因为父母没了钱，要回去上海，她想要继续在南英中学完成最后一年的学习，第一次走到山上的别墅求助于姑母，是不是错了？住进别墅后，穿上了姑母梁太太为她在衣柜里备的各种漂亮的衣饰，被她安排参加各种场合，成了香港豪门圈子里的交际新秀，她是不是也错了？
梁太太之前嫁个香港数一数二的富人梁季腾做小，得了宠爱，也得了丰厚的遗产，如今她周旋于各色男人之间，却是少有真情。葛薇龙想着自己断不会成为梁太太那样的人，但是找个可心的男人也是正经事。乔琪的殷勤让她的心思一下子倒向了他，完全被他俘获，可是乔琪却说他只能给她快乐，不能跟她结婚，而且看起来他不只给了她快乐，还给了伺候她的人睨儿，天知道他还给过哪些别的女人。
她失望透顶了，以为自己能谋一份比梁太太更好的出路，没想到还是摆脱不了她的安排。她发现了乔琪的轻浮正在气恼，梁太太却借此机会劝她接受司徒协的好意，她清楚此时的梁太太一心跟年轻的卢兆麟打得火热，想着让薇龙引开司徒协，她顿时觉得一切十分可笑，却又不由地伤心起来。
她曾一门心思要回上海去，可是父亲已经没了钱，她放弃南英中学的学习，回上海又能有什么出路，没有丰厚的妆奁，自不过是找个普通小职员嫁了，何况上海的战事未明，保不齐还是要回到香港来。
她身子本就瘦弱，在空荡的街上，有点抖抖嗖嗖，孤零零地走着如没有份量的鬼影。先前乔琪还开车跟了上来，却只是默不作声在旁边跟着，没叫她上车，自己也没下车，她不说话，只望了他一眼，仍是继续走，到了路口，她转了一个弯，侧身瞄了一眼，发现他坐在车里，停在原地，没再跟上来。
终是一个靠不住的男人，葛薇龙心想。她的鞋子内里湿了，走路一下一下地嘎吱响，是鞋里的水被脚底挤出来的声音。她从梁太太的别墅里走出来，天气阴沉，小丫头送了雨伞出来给她，当下虽一身狼狈也不好这就回去。
薇龙心情暗淡如灰沉沉地天气，她傻呆呆地从别墅出来，只想着往山下走，可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再走下去，就是码头前的平民区，入夜下黄色的灯光开始亮起，星星点点，收工的人开始做饭，炊烟升起，可人多眼杂，她这样的一个年轻女子，在这样的雨夜，走向那里，怕是不太安全。
她有点犹豫了，继续往山下走还是走回山上去？还是回去看看乔琪的车还在不在？她浸湿的鞋子更让她走起路来吃力，每一步都担心鞋子会掉下来，旗袍的下摆贴在腿上也是牵扯着，她突然觉得任性地离开梁太太的别墅走下山来是不是也很可笑，她离开了别墅，又能去哪里。她举着伞，停在岔路口，好像哪条路都可以走，又好像哪条路都走不得。
山下的方向开过来一辆车子，车灯晃了她的眼睛，不想那辆车停在了她的身边，薇龙用手遮着光，伸头一看，车里竟是卢兆麟。
“你这是去哪儿？”他从车里探出头来。
“我，我想下去走走，可是下起雨来。”薇龙说。
“上车吧，我正好要去找你姑妈。”
薇龙没有理由拒绝，收了伞，上了车，这个时候，其实刚才乔琪只要说一句让她上车，怕她也是会上的。
她其实比梁太太更早认识卢兆麟，她之前去唱诗班与他见了两次，本来互相都有了好印象，就被梁太太插了进去，梁太太从来不会放掉自己的猎物，只要被梁太太看上去了，薇龙再不会有机会。
“葛小姐在躲我？”车里安静了一会儿，卢兆麟突然说。
“没有，怎么会？”薇龙有点惊讶，他会这么问。
“那就是葛小姐心里有人了，眼里没有我。”
薇龙想，看来他是知道她跟乔琪的事，想来姑母也会早早透露给他，好使他断了念想。她没有说话，心里却在翻江倒海，想想乔琪虽然父亲弄了个爵士，但姨太太多，子女也多，乔琪又不受父亲待见，也没什么钱，他自己还是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虽他自己说不会结婚，想必将来也是找人入赘的主儿。卢兆麟就不一样了，家中长子，读着大学，可见家里也是着重培养的，如果不是着了梁太太的手段，他会不会看上她呢？
卢兆麟见薇龙不说话，估摸着薇龙对他没有兴趣，便也不再开口，他一门心思去找梁太太，也不想搅了情绪。
薇龙曾天真的以为自己有选择，从几个月前上门求助姑妈支助自己，以为自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读完书自己会有出路，实际上从那时起她就没有了自己，她去唱诗班明明先认识了卢兆麟，却轻易被梁太太截了胡。她从来只是一叶浮萍，任水漂浮，而乔琪只不过是水面上的一波浪花，不经意掀翻了她而已。
想到这里，薇龙流下泪来，泪水开了闸便一发不可收拾，一溜接一溜地从眼眶里滑下来。卢兆麟本无意关心薇龙的事，可见她这样也不免多了怜香惜玉之心。雨渐渐大起来，雨滴打在车上的声音掩盖了薇龙的啜泣声，卢兆麟把车停靠在路边，递过手绢，静静等着。
薇龙慢慢地收了泪水，看到高大健壮的卢兆麟坐在旁边，心想，梁太太的眼光的确是好的。她之前怕梁太太不悦，确实对他避而远之，如今看来，他会不会是比乔琪更可靠的男人。
“对不起，卢先生，我失礼了。”薇龙的声音细若游丝。
“葛小姐有不开心的事吗？”卢兆麟看着她。
“可能是我矫情了，本不该这样的。”薇龙也不知该怎么跟他说。
卢兆麟伸手拂了拂薇龙头上一缕被飘雨打湿的头发，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看到她瑟瑟发抖的样子，把自己的西装脱了下来，给她披上，薇龙感到瞬间盖住她的温暖，西装里带着卢兆麟的体温。
“谢谢你，卢先生，你真是一个好人。”薇龙眼含泪光望着卢兆麟，卢兆麟看着她热盈盈的眼神，突然心里一颤。
“我们可以走了吗？”卢兆麟看回前面，不等她回答，就发动了车子。
车子开上了山，停在了别墅前，薇龙从车里出来，还披着卢兆麟的西装，梁太太站在别墅内的窗边，看到了薇龙从卢兆麟的车里出来，唤了小丫头出去接，小丫头立刻接过薇龙身上卢兆麟的外套，拿去挂起来，顺势引卢兆麟到梁太太跟前。
薇龙进去别墅径直上了楼，在楼上的走廊上，进房间之前，她慢慢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楼下。只见梁太太拉着卢兆麟的手往小厅里走，她站在卢兆麟身后，进去之前朝上面薇龙的方向瞥了一眼，正好与薇龙的目光接触，她右边嘴角上扬，歪着嘴浮上一丝浅笑，接着便轻轻关上了门。
薇龙呆呆站了一会儿，旗袍下摆湿答答地水滴在地板上，她湿湿的鞋里，脚是凉凉的，她感到自己的心也是凉凉的。她走进房间，洗了热水澡，换了件真丝睡衣，钻进烘暖的被子里，慢慢感觉身上热起来。在梦中，她看到一道白色的门，门里闪着金色的光，她走进去发现还有一道，一道接一道，金光不停闪着她的眼，可是她怎么都触不到，她只是走着，走着，一道道的门走也走不完，她找不到出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