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靠海，码头繁忙。白色的海鸥在木板桥上踱步，偶尔啄啄游客扔下的面包屑，唱着鸥歌又扑闪翅膀。几十只海豹挤在漂浮板上晒太阳，午后的光芒把它们深棕的皮毛照成宝石。“噗通”一声，有只海豹跌进海里。它从水中探出头，前爪扒着浮板，好不容易爬上去，不由分说地把脑袋掸在同类圆滚滚的肚皮上。这一幕惹得远处眺望的异国游客一阵哄笑。海面上的载客轮船卷着海浪靠近，甲板上的姑娘们靠在护栏上，发丝飘扬，长裙摆动，她们放下相机，搂着肩膀嬉闹。马达的声音越来越响，终于，船舱门被打开，举止优雅的服务生引导乘客下船。“帝都海港已到，请乘客门注意脚下。”船上的的喇叭响起，一时间涌出不少举着“某某旅游社”旗子的导游。人流如织，挤挤攘攘，是无数串隐形的脚印留在这片大地上，相互重叠、缠绕。
清凉的海风拂过发丝，我不禁深吸一口，是浓郁的海腥味。不含酒精分子的空气，竟该死地甜美。如果这一生能体会一次潮涨潮落的美意，再也不是那暗无边际天台上的一瞥，死不足惜。解决了雾霾的帝都，果然涌动着生命的希望。只不过这些变化来得还是晚了些，四年已然流逝。
“央，不要发愣。继续走。”他贴近我，轻飘飘的声音磨人耳根。恍然隔世，我忙乱地跟上零五号的步伐。这世界如此之大，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排着队列的我们正穿过游客港，朝货物港入口移动。
船舱内坐着的十几个男人正在聊天，都穿着统一的黑T黑裤。听到舱门打开的声音，立刻站起来，看着通身白衣的我们走进来。舱体内阴湿黑暗，霉味浓重。最后跟进来的是帝大的几个医护人员，手里提着医疗装备。
“你好，方队长。这次要拜托你和你的队员们负责这些病人的安全转移了，还请多多担待。”武浩领上前与其中一人握手。“武医生，有任何需要请不要客气。”对方也点点头，转过去对身后的队员说，“小虎、老刚和刘子负责海航，米二和李开关注大家的日常事务，剩下的每人负责两个病患。”
我靠在了墙边。
“这里只有一层吗？”郭护士把急救箱放在手边的木桌上，向方光投去疑惑的目光。“上面还有两层，这里只是储物室，等我们分配好了，就……”突然，一个蹲在角落的小男孩跳了起来，迅速冲向门舱，与此同时一个肌肉男伸手就去抓。
只是二十七号冲得太快了，他已经撞开了门，踩过码头的木板，疯也似地往外跑。肌肉男打了个趔趄，但很快稳住，也冲出了船舱门。郭护士被吓了一跳，方光摸了摸自己的裤兜，只有武浩领勾起嘴角，柔柔地笑了。“方队长，通知你的队员，不用追了。”方光疑虑地瞥了他一眼。
“我们做的是治病救人的事情，他却要放弃治疗，那就如他所愿吧。”武浩领转过来，对着我们说，“大家不必害怕，帝大会保护好你们的。我们这次会去更安全的地方，让大家安心养病，并彻底痊愈。在这艘船上不用拘谨。既然都分配好了，我们就上去吧。”可是没有人挪动，还处在一片震惊中。郭护士忍不住了：“武医生，可是二十七号……”
“郭护士，不用担心了，出发前我们已经给他分配了一些砭磷药剂了。”吴医生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眼角弯出好看的弧度。
零五号靠近我，悄悄说：“零七号，二十七号可真够可怜的。”
我叹了口气，“刚开始都想逃离，难得有了机会，不试一试会后悔的。”
“那你有想过逃出去吗？”零五号蹭蹭我的肩。
“有……也许没有，说不上来，等我有所觉悟时，早已经在实验室里给他们打杂了。”
“好吧，其实我也想逃过。我花了好几个月观察郭护士在门外输密码的动作。你也知道吧，密码触屏在门把手左侧以上45厘米左右的位置，一般情况下，数字是按九宫格排法呈现在触屏上的。我先观察她输入第一个数字时手肘手腕弯曲的大概角度和相对位置，连续看了半个月，基本算是记住了。于是我开始观察她输入第二个数字时姿势的轻微变动，接着是第三……”
“你又怎么确定一定是数字密码，而不是字母呢？”我赶忙打住零五号的神神叨叨。
“你傻啊？“他撞了撞我的肩膀，“郭护士每次输入密码时的活动区间都在门把手45到55cm以上，如果是24键盘，那应该更窄一些。我继续和你说啊，你知道记到第五个的时候有多难吗，都要和前面的搞混了，我花了……”零五号继续低语，我盯着鞋尖不说话。
这时肌肉男回来了，“实在对不起。”他低下头，等待方光的责罚。方光只是摆摆手，“既然吴医生说了不必追，那就罢了。”
“好了，大家去上层分配房间吧。”武医生也拍拍肌肉男。两百一黑的人群像串珠子似的开始向楼梯移动，衣服在狭窄的空间里相互摩擦。
“你根本不是在治病！”突然一个愤怒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人群停住了，似乎都在回头寻找声音的主人。
“喂，我说，等我好不容易记住第五个，第二天醒来我发现自己把第二个忘了，怎么都想不起来，等郭护士再来输密码的时候……”零五号和我都没有扭头。
“你是在杀人。”那个声音冷冷地，带着强压的愤怒。
“方队长，你该多管教一下手下了。”武浩领并没有正面回应，“大家跟我上去吧。”
安静了大约3秒，人群又恢复了骚动。
零五号并没有注意到这短暂的冲突，依旧在我耳边哈气。“没办法啊，我只能靠估摸，所以，你猜到了吧，我又得从头开始记……”
“你先上去吧，我想在下面坐一会儿。”我打断他，离开队伍，蹲在了几分钟前二十三号也曾蹲在过的墙角。
当二十三号从我们中挤过去的时候，我看到了他脸上的渴望。来到帝大的这三个月里，他从来没对我笑过。当我被武医生指派为他送药时，他也不曾正眼瞧过我。忍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却只是安静地喝下药水，比我还要痛上一百倍吧。也难怪那一闪而过的狂喜有多强烈。可是没了药的他又要怎么办呢，就像让一把锤子无时无刻地敲打着神经，每动一下，头骨就要裂开细缝，从早到晚，直到死亡。
我抱着膝盖，感到深深的无力。
“喂，我说你怎么还在这儿？”从楼梯上下来一个人，“开饭了。”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对方黑色的裤子。
“不吃饭身体会吃不消的，帝大连这些基本常识都不教给病人吗？”他倒也不催促，索性学着我蹲了下来，点了根烟。尼古丁的味道钻进鼻子里，顺着鼻腔直窜脑门，我不禁皱了皱眉。只是被头发挡住了，他大概没有察觉。
“护送队长连基本注意事项都不说清楚吗？”我伸直了酸麻的腿，整个后背往墙上贴紧，调侃地说道。
“呃……不好意思。”他把烟头朝地面一碾，尴尬地拍拍上衣，“习惯了。”
“嗯。”我耸肩，“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整日待在满是消毒水的病房里。”
“你叫什么？”他问。
于是我把后背朝向他，把长发撩到一侧，露出病服上的刺绣，“自己看。”
“真名。”
“这里不需要什么名字。”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记得吃饭。”
“嗯，谢谢。”
他的鞋踩上了楼梯，“其实我知道，你们不过是‘被生病’罢了。”
我浑身打了个激灵，紧张地抬起头，而他只留给了我一个干瘦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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