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由重庆朝天门码头登船,踏上回家的旅程。
码头上等候登船的人们已然排起了长龙,在薄暮冥冥的天光中,我只能看见登船口攒动的人头,以及那漂浮在江面上庞然大物的轮廓。一阵冷风袭来,我猛然深吸了一口气,寒冷的气息刺激着我的鼻腔,我希望以此振奋自己的精神,驱赶候船室那混杂着香烟和暖气,以及人群聚集之所特有的混浊气息带来的困意。队伍毫无移动的迹象,于是我笼起手掌点燃了香烟,望着被江风扯碎的烟雾,我不禁思忖起这趟回家的旅程。就在第一星橘红色的火花飘入夜空的时候,队伍开始前移了。
我看着前面旅客的脚后跟爬到了上层甲板,又被行李和包裹推搡着前行,终于来到了一处门楣低矮的舱房,接下里的一天两夜,这里就将是我的驿站了。舱房里已经有了一名老人,他自得地躺在铺位上,向我招招手。“坐下吧,行李可以塞到床底下。”待我躺下后,他又问:“小伙子,回家过年吗?”
“呃,”我应了一声,便把视线投向舷窗外,外面黑蒙蒙的看不真切。过了一会,窗外的黑影开始慢慢后退,舱房微微颤动,船已经起航了。我转过头,看见那位老人已经面朝里睡下了。他的行囊简单,不像是归家的人。这个时候还在外面,是一名退休的旅游者吧?
时至半夜,我却无法入眠,老人的鼾声就像是一首交响乐,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但是这并不能稍减我的困倦。我闭着眼,身体随着船行起伏摇摆,渐渐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在迷离的状态中,我梦见了我的父母。那是一场亲族的家宴,所有的人都穿着新衣,唯有我风尘仆仆,但是人们并不在意,因为在他们眼里,我是城里人,也是许家唯一考入名校的人。每个人都盯着我,偷看或是直视,我能感觉到目光灼灼。我的旧衣在他们看来是低调,我的寡言在他们看来是谦虚。我的父亲喝得红光满面,向亲友们大声地宣布,他的儿子已经荣升副总,而他的事业才刚刚起步。我浑身冒出了汗,从梦中惊醒。
我靠在舱壁,望着已挂上中天的一轮弯月,心中愁绪难解。我失败了,不但赔掉了前些年的积攒,就连工作都尚且没有着落,这次回家,我又该如何说呢?
呜——
一声悠远嘹亮的汽笛声从江面传来,又远远地荡开去,渐渐融入了月色的寂静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天早就亮了,老人的铺位空着。我走出去,甲板上已经聚集起了人,三三两两靠着栏杆眺望江景。船行至此处,江面已开阔了许多,透过灰蒙蒙的水汽,可以看见岸上影影绰绰的楼房。有些人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忙着拍照。顺江而下的客轮—这古老的交通工具唤起了他们的回忆吗?我又想起了小时候随父亲溯江而上的那次旅行。
我们买的是底舱的通铺,那里的空气比候船室更加混浊。空气中充斥着小孩子的哭闹声,打牌人的嬉笑声,以及服务员拿着热水瓶吆喝让道的声音,又混杂了泡面味,煤油味,以及熟食和水果的气味。但是对此我却丝毫不以为苦。我遛出了船舱,跑到上层甲板,一路把压花钢板踏得“咚咚”直响。然后我就趴着油腻的木扶手,长久地望着江岸。那里有的是依山而建的村落,偶尔会出现一座土地庙,也有城郊冒着白烟的烟囱,其实我眺望的是于我陌生的世界。耳边传来父亲的呼喊,他在下层的楼梯口探出头,喊我去吃饭,他又哪里知道,我已经开始了冒险的旅程。我反向往船尾跑去,那里是看江鸥最好的位置。螺旋桨搅起了涛涛白浪,白浪呈人字形向两岸移去,又渐渐平息下去和江面融为一体。在白浪的上方是几只翻飞的江鸥,它们就像放飞的纸鸢,时而左右盘旋,时而向白浪俯冲下去。我抓起一把消防铁箱内灭火的黄沙,向江鸥撒去,江鸥猛然拉升高飞。这样的游戏一直持续到父亲过来抓住我的手,我才随着他悻悻而去。
此后二十几年中,我再也没有坐过船。如今船行依旧,两岸却不再是从前的景色,我也难以体会到曾经的快乐。只有父亲无形的手还牢牢地抓住我,时常令我感到窒息。
我信步向船尾走去,那里白浪依旧涛涛,可是不见江鸥,也不见甲板上装满黄沙的铁皮箱,只是多了两个全封闭救生艇。我看见那个同舱的老人正做着和我小时候相同的动作,他弓身趴在栏杆边上,下巴磕着不锈钢扶手,长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江风把他稀疏的白发吹得很乱,他却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江面。他是第一次来长江旅游吧?别看这些老人平时沉稳持重,他们在旅行中的表现却是完全不同的,我心里这么想。然而江风吹得我脑门生疼,我不得不返回舱室去了。
直到午饭过后,那位老人才返回了舱室,带着略显疲惫的神态。
“第一次来?”我问。
“呃,”他愣了愣,又说,“不,不是第一次。”
我见他说话的语气有些古怪,就没有再追问下去。这些退休的闲人总是见景伤情,往往沉湎于对过去青春岁月的回忆中。生活已经足够艰辛,我并没有心情去了解别人的故事。他在床铺边坐下,沉默地望着我这侧的舷窗。我悄悄看了他一眼,他的视线投在遥远的地方,早已出了神。我感到有些厌烦,干脆和衣躺下打盹。但是我感觉到他进进出出了好几次,有时发出轻声的叹息,难道他在等待着什么吗?又过了一会,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引我睁开了眼睛,我看见老人正从旅行箱中往外掏着什么,那是一扎信件,上面盖着中华民国的邮戳,全都是退信的邮戳。他用粗糙的手分拣信件,认真的程度并不亚于邮递员。这不同寻常的举动让人猜不透,于是我坐了起来。
“回乡探亲吗?”我问。
“是的,”他说,“是的,回乡……”然而他的声音变得黯然,有些东西堵塞了他的喉咙。他开始把信撕碎,一封接一封地撕,一直撕成了细小的碎片。我诧异于他的举动,不敢说话打断他。
“你知道归州镇吗?”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止,但是声调已恢复平静。
我在脑子里努力搜索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却一时想不起来。
“已经淹没了。”
我脑中猛然划过一道闪电,归州镇!三峡!是了,这个镇子在几年前就没入了水底,所有的人口都迁移了,那么这位老人的家人?
他继续说下去:“我回来得太晚了,都说少小离家老大还,乡音无改鬓毛衰。可是我的家乡在哪里呢?”
“也许你可以去查询一下,迁移人口的去向都有记录的。”我安慰道。
“查过了,我的家人早就迁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停止了撕信,望着舷窗外,继续说:“在比你更年轻的时候,我就远离了家乡,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建功立业的念头,一心想要干出一番事业衣锦还乡,好光宗耀祖,我真傻啊。我的父亲劝我说,世道这么乱,家里也不指望靠你花销,不如留下来,可是我又哪里听得进去。我坐船顺江而下,一路到了上海。上海那个时候充斥了各种投机分子,做政治掮客的,放高利贷的,拉帮结派的,我却天真地想要自荐,获得一份事业。很快机会就来了,我被拉去参加国民党的军队,因为我读过几年书,就被编入参谋部当了一名少尉参谋。我在南京路的照相馆拍了一张戎装照寄回家乡,心里志得意满。可是还没等到家里的回信,局势就急转直下,我跟着部队一路向南撤退,不停地向南撤退,一路上根本没有机会向家里寄信。我问长官什么时候可以停下来,长官说很快,我们很快就可以打回去。直到一个雨夜,我和其他人被塞进了一条运输船,我才意识到长官骗了我。我返身往出口的方向挤,可是根本出不去,码头被探照灯照得一片雪白,宪兵挎着枪监视我们登船。”
老人停止了述说,眼睛直直地望着窗外,口中喃喃自语,说:“快了,快到了……”然后他就走了出去。我跟着他出去,看见他倚着栏杆,手里紧紧拽着撕成碎片的信,眼睛急切地往江岸来回扫视。我走去他的身旁,问他在找什么?需要帮忙吗?
“那里有一片橘园,就在形如笔架的三座山峰之间,我的家就在那里。每年十一月底的时候,漫山遍野一片橙黄,一片明亮,耀目如天上的繁星。就在那里,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发光。我和他一起搜寻着江岸,寻找他记忆中的橘园,可是现在是二月份,哪里来的橘子?天色渐渐昏暗了下去。
终于,他的目光死死定在远处,那里有三座独立的山峰依江而立,在暮色中,犹如三个守望船讯的人屹立。
“父亲……母亲……不孝儿回来了……我想说的话,都写在信里。”他嘴唇哆嗦着,慢慢摊开了手掌。纸片如飞花扬起,随着江风在船舷旁飞舞,舞了片刻就飘落在江面上,渐渐远去,最后没入了江水。我们久久地看着江面,希望视线可以穿透江水,穿越时间,可是眼前只有浊浪翻滚。
直到山峰渐渐消失在暮色中,老人这才无力地靠在了舷壁上,好像他灵魂的一部分已经随着纸片送走了。远处,三峡大坝渐渐临近了。
客轮驶入了船闸,闸门关闭了。我们静默地立在黑暗中,耳边只听到隆隆的机器声,船渐渐在往下沉。我感到心里的某种东西渐渐被点燃了,可是一时还理不清。
经过了漫长的时间后,客轮终于停止了下沉,眼前的闸门正在缓缓打开。从打开的缝隙中,突然透入了一片闪光,五彩炫目,明灭不定。家乡的烟花吗?我忽然就忆起了一件事。
那年,父亲抓住我的手,把我拖回了底舱。我责怪他,问他为什么要拉我?玩够了我自己会回来。父亲低头专心吹着还在冒热气的面条,告诉我休想,他说他会看着我,会一直拉着我的手,直到我长大成人的那一天。
船闸完全打开了,前方就将到达航行的终点,我的家乡,那座小城已笼罩在温暖的灯火之中了。一朵朵巨大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在江面之上,星空之下,闪耀出万千橘红色的星点,就像结在天上的橘园。船闸内被照耀如同白昼,我从侧面去瞧那位老人,他目中噙着泪花,然后他对我说,到家了,我们下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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