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问西瓜身边的朋友,西瓜有多高?得到的答案可能相差甚远,有说一米八的,有说两米的,还有人说“可能在五米左右”。
当然都不是真的,西瓜净身高一米六五,作为一个男生相对矮了些。他自己性格随和,喜欢拿身高来自嘲,相熟的朋友也被带着一起玩梗,把西瓜吹捧成了“朋友圈第一高人”。年轻人的狂欢氛围里,好像也没什么人真的在意那个真实身高。
但事实上西瓜的自我接受是有过程的,就如同大多数“160俱乐部”的男孩子一样。
压力
Yido长了一张清秀的娃娃脸,他在美国念大四,亚裔面孔更显得稚嫩,加上小小身量,常被认错成初中生。他有些介意这种误解,“我明明是大人了,但好像因为这个身型,在有些人眼里始终就是小朋友”。
他从小瘦小,父母默默关注着他的长势,有时候透露出无法掩饰的焦虑。在小孩子最被父母关注的那几件事里——成绩、品行、生长发育,Yido父母最关心的无疑是最后一项。小孩子总是顽皮,Yido父母用很多手段逼迫他早点睡觉,有时候甚至措辞严厉:现在不睡,是想将来长成侏儒吗?
他最后长到163cm,当然不是侏儒,不过某种程度上父母的焦虑得到了印证。几乎每对本身不高的父母都有这种对于基因的隐忧,小叶也一直是同龄人里个子最小的那个,生长发育期父母会让他去竹林里摇竹子——这种当地的神秘迷信暗含着希望人像竹子一样拔节生长的期待,后来竹子越长越高,小叶并没有,他提供的数据是166cm,包括了鞋子和支棱的头发。
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中国男性的平均身高是169.7cm,各省份地区之间还有所差异,可以想见,“160俱乐部”的男孩子在生活里并不是少数。但社会舆论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身高被视为衡量男性价值的一个硬指标,这个指标广泛地存在于一些相亲角、招聘启事、口耳相传的八卦以及一些根深蒂固的观念里,而那些170以下的男性,是被忽视的一群。有时候被提起,常是以“170以下的男生都是三等残废”这样的形式。
他们的整个成长过程都被这样的指标影响,有些轻微,有些长远。Yido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叫“小不点”一类的绰号,所幸成长环境一直比较友好,也没有受过什么欺负;西瓜倒是清楚记得一些不愉快的时刻:男生结伴一起玩闹的时候,有小头目在高处放了东西,要求大家比赛去取——无疑是为了拿西瓜取笑。西瓜又羞又怒,攒足了劲“一直跳一直跳”,最后把东西拿到了手。现在事情过去多年,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仍然在被这一类回忆所伤害。
长大成人后的世界变得礼貌客气很多,不太会再有明目张胆的霸凌,但社会性的压力无处不在,压到这些小个子男生身上,成了如鲠在喉的尴尬。Yido成绩长相都不错,是乐团里才华横溢的小提琴手,偶尔听到身边女生谈论他,是比较惋惜的口吻:“……可惜就是矮了一点。”
又或者他和身材高大的朋友共同去一些场合,人们打招呼的时候似乎总是习惯先理会同行的朋友而忽视他,“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过于敏感了?这种敏感又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种细微的区别对待未必出于恶意,Yido也无法抗议什么,只好尽可能地控制自己不要想太多。
西瓜也是如此,他是gay,在这个全是男性的圈子里,压力甚至更大。交友软件上的潜规则是在简介栏注明自己的身高,身量比较小的几乎天然地被贴上了0(指被插入的一方)的标签,他不喜欢这样的标签,“那上面对于男性气质的崇拜,比如身高、尺寸、肌肉之类的,真的有点太严重了。”也因为这样的氛围,他索性也很少用交友软件。
自我
每次结识新的人,西瓜会在心里默默比较一下身高。18岁他去大学报到,在床上整理床铺时,有新的室友走进来,他下了床去打招呼,顺便迅速地在心里得出结论:比我矮。这场胜仗给他带来了一些短暂又微妙的快乐。
这种快乐多少有些不可告人,但可能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小叶也练就了迅速目测出对方身高的本领,精确度颇高。他似乎更容易和身高相仿的人成为朋友,因为“和特别高大的同性一起走在路上,会不自觉地感觉到对比的压力”。 而且高大男生的友谊常常在球场一类更“男性气质”的场合发生,小叶以前也想跟着一起打球,时间久了觉得尴尬,索性自动放弃了这个选项。他更喜欢打游戏,不需要身体对抗,合作打野的时候,身高一点都不重要。
几乎每个小个子的男生都会有一些这样或那样隐秘的心理活动。西瓜和同性朋友对话时已经习惯仰着头,但如果是和陌生人,他又更习惯把头低着,因为“对陌生人还要仰着头说话,会觉得有心理负担,好奇怪”;小叶之前谈过一段两小无猜的青春恋爱,女生和他差不多高,虽然彼此都不介意,但比较亲密的时候他还是觉得一丝滑稽:“特别像姐姐带着小弟弟的感觉”。这些想法时不时地一闪而过,让心态也时不时地微微失衡。
他们也会本能似地做出一些自我调整。西瓜对外报身高,会虚报一厘米。虚报身高对于男生群体来说可能是常规操作,西瓜不贪心,这一厘米真的让他获得了一种之前没有的自信,“就仿佛跨过了自己心里的一道坎,也知道没什么道理,但就是感觉好了很多”。Yido不会虚报身高,但是会特别留意镜子里自己的体态,他希望能确保自己是挺拔的,“可以显得稍微高一些”。
有些经历是小个子男生才有的特殊体验。其实他们都还算是正常的身量,但生活里仍然会遭遇到一些小小的不便。好比买衣服,西瓜很爱美,但经常买不到合适尺码的衣服,或者有些衣服穿在身上,怎么看都有些怪怪的。有时候买鞋也不得不投向女鞋,但女鞋的鞋型偏窄,穿起来又会不舒服;Yido也笑着回忆起,人在美国,似乎总嫌小便池有些过高,有时候他需要微微踮脚才能使用,站在普遍高大的西方人当中,踮脚的时刻会有些沮丧。
“身高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不难想象有多少人用这句话为自己辩驳过。但无论是小便池还是衣鞋裤袜,无论是基础设施还是商业市场,似乎都更加倾向于为“大多数”服务。那些身形不够“大众”的男孩子,总要遭遇一些微妙的被边缘的时刻,那些时刻里,可能很难理直气壮地说一句“这又不是我的错”。
接受
西瓜前不久作为模特,为一个公益项目拍了一组旨在消除“身体羞辱”的照片。照片里他裸着上半身,带着点骄傲的表情,文案配的是“矮,又怎样?”。
那组照片得到了非常非常多的转发和点赞,很多人赞美他的勇气,夸他看起来状态非常棒。这些正向的回馈也给了他一些自信心,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其他矮小的男生也因此受到了鼓舞,“如果有的话,那我会很开心”。
身体羞辱(body shaming)指的是对他人的身体外形特征进行攻击和歧视。女性更容易因身材、外貌等遭受身体羞辱,因为社会总是对女性的外貌要求更高。这样的环境下,遭到身体羞辱的男性则普遍处于一种“失语”的状态——他们可能不是多数,他们被期待更加坚强,他们被认为情绪更稳定。所以网上那些“三等残废”一类的刻薄言论会造成伤害,却很少被批判。
Yido平时不太上华语网站,所以这些侮辱性的言论被基本屏蔽在他的世界之外。美国的“身体羞辱”似乎没有这么严重,他有时候会有意识地关注那些个子不高的NBA球星,那种“虽然不高但是打球很厉害”的形象会让他觉得有一种莫名的高兴,像是一种属于矮小男生的身份认同。他说起乐团里的一位首席,是身高只有一米五左右的男生,但因为在专业领域的成就,总是显得非常自信的样子——“有时候甚至会有点自信过头的感觉,但我还是蛮喜欢他那个样子的,可能觉得认同他,也是认同自己的价值”。
他又有些害羞地聊起新交的女朋友,女朋友也和他身高相仿,他有时候心里会闪过一丝“她会不会介意”的念头,但很快又会否定这个想法,“她也是很有自信的人,我很相信她不会介意这些外在的东西”。
西瓜也在最近交往了男友,男友比他更加洒脱,他矮、胖、留长发、称自己是“大美人”,与社会主流期待的男性形象背道而驰,但他们相处得非常愉快,不太被自己或对方外形困扰的时候,其实也卸下了许多负担。
“还有一个好处,我可以很自然地和女生撒娇啊。”西瓜笑着说。他自小都是和女生玩得更多,女性照顾他、理解他,他享受这种亲密,也喜欢撒娇。“其实很多高大的男生可能被自己的形象限制了,会觉得不好意思撒娇,就一直端着,感受不到那种亲密,其实蛮可惜的。”西瓜有点为那些男生遗憾的样子。
他给我看他的朋友圈,几年前朋友送他生日礼物,玩笑地送了一副增高鞋垫,他倒真的垫了几天,后来也闲置了。“是会增高那么一点,但本身基础就是这样子,其实在别人眼里也没什么差别。比起那点数据上的心理安慰,可能接受自己更重要一点吧?”
顺着他翻阅朋友圈的滑动,发现和身高有关的梗真的很多,自嘲多了,好像对自己也更接受,“但也是因为先接受了,才会这么乐此不疲地自嘲吧”,他补充说。对西瓜来说,这是一个正面的闭环,在这个闭环里,他不断地在和自己和解。
后记
矮小对于男性来说,常常是带有某种耻感的。这是错误吗?当然不是,但身处社会的种种归训中,常有人觉得它是一种错误或原罪。
接受自己,和自己可能需要面对的压力好好相处,可能是所有矮小男性的课题,也是每一个外形不符合主流审美的人的课题吧。
作 者 | 陈麻薯
编 辑 | 陈麻薯
设计、排版 | 子 群
图片 | 来源于网络
Epoch意为“新时代、新纪元”,也有“历史或生命中的一段时刻”的意思。不论这是最好还是最坏的时代,这都是一个有故事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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