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梦

今晨起床时，窗外大雨如注。这可能是今夏第一场大雨吧。

想起那些年的夏日里，无数个风风雨雨的日子里，你一如往常，牵着那些牛儿走向那片田野。有时候，我劝你别去了，可是你总说，人要吃饭，牛也要啊。

是的，你一直把牛当人看的，准确地说你是把它们当孩子养的，所以，即便是在夜晚，你也是将小铁床放在离牛儿不远的地方，你要陪伴在他们的身边，你怕失去它们。

其实，我们也怕失去你。可是那些年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对你的离开已经从最初的担忧害怕逐渐变成了习以为常。夏日，我们习惯了晚上你不在家中睡觉；春秋之时，我们习惯了你清晨牵着牛儿离开的背影；冬日，我们习惯了你经常在牛棚里忙忙碌碌的身影。至于那些寒冷的冬夜里，你独自起床，牵着牛儿去便池处让它们撒尿的身影，虽然二十几年的冬夜里一直在发生着，可是我从不知晓。你从来不说，母亲也从来不提，至于我，少不更事时，不懂得多关心你一句，初为人母时，又每天沉浸于自己养育子女的辛苦中，从不曾想起那些年里，你养育我养育那些牛孩子时，又是怎样的辛苦。

直到你逝去的那一刻，我才突然想起你，想起你艰难而又好强的一生。

在所有的兄弟姐妹中，你排行老三。爷爷奶奶生养的八个子女中，唯独你与四叔年龄相仿，又都是在十岁左右时就遭遇一九六零年前后三年的自然灾害。那时候你已经辍学在家，用稚嫩的肩膀为家中生计添力。夏日天不亮，露水深重，你已经在野外一刀又一刀地割草了。然后太阳刚刚升起时，你已经挑起一担茅草走在田间地头了。那扁担在你的肩头咯吱咯吱地响着。或许它们在抗议你割起的茅草实在是太多了吧。可是为了多挣一点工分，你一次又一次地挑起那样的重担，毫无怨言。

当你回到家中，想吃一点早饭时，四弟早已偷偷地将留给你的那点饭食吃光了。你知道四弟也是太饿了，才会那样做，可是谁知你的肚皮也在叫嚷着啊。

当你在我面前云淡风轻地讲述着这些少年旧事时，唯独没有提到你究竟是怎样填饱自己的肚皮的。我问你时，你大笑着说：“就因为这样，我才比你的四叔矮的呀！”彼时，我也被你的笑声传染了，于是，问题就被搁置了。而今，我再也无从知晓了。

我只知道爷爷的家世殷实，从城里迁到乡下，是为了躲避当时的阶级斗争。即便到了农村里，爷爷逃过了被划为地主的身份，但未能满足家中儿女的吃食问题。五叔出生时，险些送给其他人家，是奶奶的坚持，才让五叔待在这个大家庭中。只是整个大家庭里唯一的一点白米，全部熬成米糊糊，去喂养五叔了。至于正处于生长期的你和四叔，自然只能与大家一起吃糠咽菜。可是你，就连吃糠咽菜都是很难得的。

我不知道你当时是怎样成长起来的，只知道你二十岁左右时已经是村里闻名的劳动能手了。无论是田间事还是养牛羊，你都能得心应手，高人一等。娶母亲时，你直接豪言壮语——绝对不让母亲吃一点苦。

可是当我六岁之时，一场车祸，夺去了你的左手。我再也无法被你高高举过肩头了，再难听到你爽朗的笑声了，只记得你居然会把弟弟的摇篮系在房子的大梁上，然后我坐在篮筐边上，弟弟躺在摇篮里，你推着摇篮，我随着摇篮荡来荡去，笑容依旧明媚。

不记得何时，你从外面牵回家中两头牛，那是一对母子。小牛紧紧地跟在母牛身边，就像我一直是母亲的小尾巴一样。你对母亲说：“以后，我们养牛吧。养大了，卖掉；平时，耕田拉车用。”母亲自然是赞成的。

就这样，我们家因为养牛又成为了村里的万元户。拿着万元户的小红本本，你对我说：“这可是万元户的证明啊！”幼稚的我并不懂得那个小红本本有什么意义，只知道你脸上的笑容让我好开心。

为了得到你更多的笑容，我喜欢做一切让你开心的事。打扫房屋、做菜做饭，还有得到老师的奖励等等，可你在家中的身影却是越来越少了。我知道我们家的牛更多了，你一个人忙活不了，刚刚七八岁的弟弟也会帮你牵牛了。

那些年的夏日，有一段时间，你和弟弟一大早牵牛出门，回来时总是带回许多未脱壳的蝉，然后由母亲简单清理一下，我坐在灶膛里生火，母亲在铁锅里放上油，油锅一热，幼蝉们一下锅，一会儿香味就飘满了整个灶膛，把你和弟弟也引来了。还未等上桌，一盘金黄的蝉很快就进入到了我们四个人的肚中。

至今，我仍然记得你脸上灿烂的笑容和唇上油光，在晨光的映照下，似乎有一层淡淡的柔光，柔化了你原本坚硬的脸部线条。

后来，我上了高中，一个月回家一次。某日，你居然来看我，带我出门吃饭时，我情不自禁地想拉着你的手过马路，你缩回了手，我一愣。是的，从来都是你在呵护我，什么时候我居然走到了你的前头，还想呵护你了？

再后来，我上了大学，一晃又到了外地工作。虽然你心中千百个不乐意，可是我铁了心，一定要在外地闯一片天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一向固执己见的你退步了。

我工作三年后，成家生孩子，孩子三岁以后才开始每年两次回家。可是在家中的日子明显是越来越少了，你与我的交谈也变成了你与女婿的交谈。我不知道你们都谈了些什么，只知道女婿谈起你时，也是一脸的阳光灿烂。

可是再后来，我只记得你静静地躺在那块草席上，面色苍黄，双唇紧闭，再也不是我幼时一直逗弄的那个睡相了。即便无法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内心深处，我知道，你，已经，彻底远离了我。

为此，我哭过，想过，但更多的时候，我必须埋首于生活的琐琐屑屑中。每年在你的坟前看着那些烟火纸屑，随风飞扬，我的泪水逐渐干涸，那些你亲手植下的白杨树高高挺立，阳光从树叶间洒落下来，光影摇曳。

你曾经耕植过的山坡依旧，田间地头依旧，可是你早已深埋于那一方小小的盒子中。妻儿也不可能时时念起你，生活依然在波澜不惊地行走着。

今天，一场大雨让我想起了你。往昔，在路上，影视片中，凡是看到那些与你身形相似的人，我都会想起你，想起你骄傲的笑容，想起我所知的你的那点过往。

人劳烦一生，要强一生，最后余留的恐怕只有亲人的这点念想了。古人云“至理无言了，浮生一梦劳。清风朝复暮，四海自波涛。”是啊，浮生一梦，缘浅情深也罢，缘深情浅也罢，最后终归于时间的荒野里，寂寂寥寥。

        2019年5月26日星期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