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姨,是我小时候对我们村子里的一个跳大神的尊称。那个时候,也就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吧,她刚刚三十来岁,常常穿红着绿,一头齐脖颈的乌黑的头发,天生一副鸭蛋脸,一双丹凤含笑眼,两弯韭叶刀儿眉,鼻如葱管好挺秀,朱唇鲜亮如涂脂,身材苗条,娉婷袅娜,真正是西施重生不如她美丽,貂婵再世也不及她妍丽,比花花亦羞,比玉玉失色。她姓王,名叫巧梅,但人皆不喊她的真名,只唤她做王仙姑,我则叫她王姨。
我那时经常到她家玩,因为她的小儿子李志俊跟我年龄相仿,正好是我的玩伴。她对我也很亲热,她有时娇惯她的小儿子李志俊时,也常常拉上我,我对她的印象出奇地好,所以我就叫她王姨。这在我们苏北平原里下河水乡一带,古时就有,就是现代也常见的。
王姨跳大神是为了给人祛病消灾,在那个医学技术还不很发达的年代,她的巫术竟然也很奏效。为此,她声名远播,已经超出苏北平原里下河水乡之外了。当然,也有不灵验的时候。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对人说那个神仙不在家,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请,结果还是无功而返。她不住地跟人家打躬作揖,说,对不住,对不住,抱歉,抱歉。
不过,王姨如果给人家禳灾成功后,可就不一样了,主人家一定大鱼大肉款待她,另外还会给她一笔很丰厚的酬仪,算是给她的酬劳。
说实话,我并不在意王姨给人家禳灾成功与否,我最盼望的是她能很快回家,这倒不是因为她一回来,就会给我和李志俊一些蚕豆和花生米以及冰糖葫芦等东西吃,而是我很想听她讲故事。
当然,王姨不在家的时候,也有人给我们讲故事的。那人就是她的丈夫。和王姨的国色天香有得一拼的是,她的丈夫却是出奇地丑陋。
她的丈夫姓李,叫什么敬唐的,一脸大麻子,然而这个人口角很波俏,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的,让人有如身临其境的感觉。他最擅长讲鬼故事,一讲开了头,就没完没了。我和李志俊又怕又喜欢。喜欢的是他讲得确实情节曲折生动有趣,但他讲得活灵活现,俨然真的似的,又让我们十分害怕。
有一次,我和李志俊都恐惧得哇哇地大哭起来了。其时我们才十岁多一点嘛,能不恐怖万分吗?就在那晚的那个要命的时辰,王姨回来了,见此情景,她首先呵斥她的丈夫李敬唐说不正经的,世上哪有鬼,为什么讲这些无聊的故事吓唬孩子呢?
王姨边说边揽过我们两人,她就重新给我们讲故事。王姨讲的故事,一点儿没有鬼的影子,她讲的大多是干将莫邪和周处除三害以及岳飞枪挑小梁王等等的故事。
王姨讲故事时,我们听得都入神了。待她讲完后起身去房里沐浴时,我还兴犹未尽,有时就不免恋恋不舍地拉住她的衣襟,这时她的身上就会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芳香。我情不自禁地说,王姨,你身上好香哦。谁知王姨听了,脸就红了,她故意虎起脸对我说,小孩子家,不学好。说过后,她又笑了。王姨笑靥如花。
王姨是这样的超群出众出类拔萃,村里就有一些浮浪子弟想打她的主意,但王姨从不兜揽他们,她只深爱着她的丈夫李敬唐,尽管李敬唐奇丑无比。
我事后听人说,因为她的丈夫李敬唐当生产队长,她才能不要每天去出工,专干她的营生,有时她还和李敬唐一起去给人祈福消灾呢。
有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到王姨家时,只见屋里没人,正要叫人时,只见王姨的丈夫李敬唐冷不丁从房里出来了。见到我,他愣了愣,忙搭讪着去伙房里端晚饭吃。
好一会,王姨也从房里出来了,见到我,脸上有些讪讪的,但她马上就走过来揽住了我,给我讲起了一则好的故事。我完全沉浸在故事的情节中,竟然不知道王姨很巧妙地化解了她眼前尴尬的处境。那天傍晚,我倚在王姨的怀里听她讲故事,我觉得王姨那天好漂亮哦。
一天晚上,我又到王姨家找李志俊玩。我们一边玩一边等王姨,因为王姨答应我们晚上回来给我们讲《合同记》的故事的,但是左等右等也不见王姨的影子。我跟李志俊说,我们去村外边迎王姨吧。
他起先说不敢,有鬼呢,这大黑天的。我说王姨说过了,世上没有鬼,只是人害怕,鬼由心生,就觉得有鬼了,其实没有鬼,再说了,今晚外边月亮明煌煌的,怕什么?他听说后,就同意了,我们一起向村外走去。
在路上,我们碰到了村里的三四个二杆子,他们也不跟我们打招呼,只是互相催促着,说,走快点,吓他们一吓,终不然一朵鲜花让麻子独占了。我们听不懂他们的意思,但直觉告诉我这事与王姨有关碍。
我们跟在他们身后,出了村后,沿着蜿蜒曲折的田塍走了好长一段路,在田尽头的一处河坡边的榆树下看到了王姨和她的丈夫李敬唐。
王姨静静地坐着,她的丈夫则不安分地抚摸着她。王姨边拂开他的手边笑着说,老实地坐着歇一会儿,让人看见不好,过一会儿还要回家呢。她的丈夫却说,没有人,鬼都没有一个,怕什么?李敬唐的话音未落,就有一个二杆子抓了一棒泥土向他们甩去。
李敬唐一见,吓得魂飞三山外魄散九云霄,他哆嗦着说,妈呀,真的鬼来了。他爬起来,没命地往村子里跑。二杆子们都伏在田垅沟里,他没看见她们。二杆子继续在他身后投掷泥土。
其时我们也吓傻了,不知这些人搞这些恶作剧干吗呢。我们呆楞楞地站在路边,眼看着李敬唐从另一条路跑进村子里。
那里,王姨也站了起来,一边喊他敬唐,不要怕,没什么鬼,只是扮鬼的人吓唬你的,一边向他追去。我看见王姨一点儿也不慌张,倒是表现出一种舍身护犊的气概。王姨如虎扑羊群般地向前疾奔而去。
第二天,王姨的丈夫李敬唐死了。听人说,他那晚一回到家就对前后脚到家的王姨说,快扶我上床,我碰到鬼了,吓死我了。他说这话时,好像王姨压根儿就没有跟他一起似的。他是吓破了胆死的。
王姨处理完丧事后,我又去了王姨家,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王姨,我说要不要到公社里去告他们,是他们吓死志俊他爸爸的。王姨用手捂住我的嘴巴说,不要。王姨说完这句话后,眼晴里的热泪滚滚而下。
后来我长大了就离开了家到外边闯荡,离开家乡久了,家乡也就变成了故乡。而今,在阔别故乡二十多年后,在距故乡数千里之遥的边陲小城,我听到了王姨的死讯,王姨今年仲春无疾而终,享年八十八岁整。啊,仁厚而黑暗的地母啊,愿王姨的一缕芳魂在你的阔大而温暖的胸怀里安然长眠。
——王姨,我的王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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