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老屋的印象开始于3岁之后,3岁之前我家住在岳庄,由于太小没什么印象,3岁之后我被送到姥姥家由姥姥照看,姥姥是个小脚女人,常年头上盘着一个乌黑的发髻,冬天一身斜襟深色棉袄,夏天月白色的大襟褂子,深色的裤脚用同色的布条缠着,一双自己做的棉布鞋。那时候我太姥爷还在,不怎么爱说话,8、90岁了,冬天的时候总是穿着一身青布的棉袍,在院子里晒太阳。
老屋就是太姥爷挣下的,一进五间茅草房,一个大院子。门前有一棵大槐树,2个小孩手牵手才能抱住,树下有石桌、石磨,夏天姥姥和邻居经常把小凳一摆,就在石桌上吃饭。从老式的木头大门进去,直接就是门厅,老家叫过道,左边是厨房,右边是仓房,墙上挂着斗苙、蓑衣,墙边靠着锄头、木叉,地上放着犁、耙等农具。沿着过道的青石板路往里走,是一排面南背北的泥草房。墙体由黄泥、稻草加米浆和成的土坯构成,房顶是一层层的茅草,后来换成了青瓦。西边挨着厨房的是舅舅的房间,舅舅名叫贵福,名字里透着穷人家对未来生活的希望,后来考上中专在乡小学当了教书先生,找了一个吃商品粮的媳妇,又黑又瘦,一口龅牙,嗓门高脾气大,有一次邻居家的猪拱了她的菜园,提着刀从村东头撵到村西头,嚷嚷的整个村都能听见。舅舅那时读高中,他的房间有个大大的木格窗户,每年都要换新的窗纸,是整个老屋光线最好的。
再往里走就是堂屋了,堂屋是正屋,双开的木头大门,当门一个供桌,上面供着祖宗的牌位,牌位前常年点着香炉,逢年过节姥姥都会摆上时令供品,在供桌前的火盆烧纸,虔诚的一边上香一边念念有词,无非是子孙谁要应试、谁要嫁娶,列祖列宗在那边也要多多保佑之意。每年的除夕是最重要的祭祀日子,从早晨开始小孩子就被告知不能说一切与死啊、伤啊类似的字眼,到了晚上,年夜饭上桌前,姥姥拿出一大叠烧纸来,就是黄色的稻草做的纸,仔细的叠好,又拿出一个银元来,啪啪啪的在纸上拍出钱印子,姥姥说有钱印子的纸在那边才能当钱用。为了让年夜饭早点开始,我往往也加入拍钱印子的行列,啪啪的拍的起劲,姥姥还要叮咛边边角角都要拍到,不能漏也不能重叠。
供桌两边有两把太师椅,这是家里来重要客人时主人和客人坐的地方。堂屋的右边摆着一个八仙桌,桌下放着条凳,平时家里人就在这吃饭。晚饭的时候,姥姥从厨房灶火旁边取出一个小陶壶,又从灶火的灰烬中扒拉出一个小陶罐来,陶罐早已被烟熏得黑乎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陶壶里温着黄酒,太姥爷身体好的时候会喝上一杯。陶罐就是最原始的信阳焖罐,里面小火焖着一块肉,有时是一条鱼,肉被灶火煨的软烂,太姥爷吃一块肉,喝一杯酒,我因为年纪小,被太姥爷看见,都会叫过来夹一片肉给我。
穿过堂屋,右边是姥姥、姥爷的房间,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姥爷除了干农活外还做点小生意,从太姥爷那儿传下了一个木头的货担,桐木做成,外浇桐油,货担由许多小抽屉组成,一个抽屉一个小世界,拉开要么是七彩的丝线,要么是大小不一的顶针,或者是各种材质的梳子,或者是小孩吃的五颜六色的糖豆。土坯房的墙体是非常厚的,冬暖夏凉,墙上可以挖洞放些零星用品,姥姥房间里就有这么一个洞,里面放着一个木头的零钱匣子,每有乡里乡亲来家买针买线,姥爷都从木头匣子里找钱给人家。我也经常拿匣子玩,因为里面有好多古币,我们叫铜钱,铸着咸丰通宝什么的,中间有个洞,正好2个一串加上鸡毛做踺子。小时候有好多,后来都不知去哪了。
挨着姥姥的房间是小姨的,小姨叫贵莲,小名一个巧字,是我妈最小的妹妹,只比我大十岁,我叫她巧姨。巧姨的房间又小又黑,只有一个小木床,她那时正上小学,由于姥姥家离临河小学只有几步远,放学的时候我经常被带到学校玩,小姨把我往课桌上一放,在一边写作业,我玩一会儿又不敢下来,常常趴在课桌上睡着了。最里面还有一间大屋,是太姥爷住的地方,我不大过去玩,太姥爷去世后变成粮仓了。
我的小学一年级是在临河乡小学上的,我妈每周末都会来看我,住一晚第二天再回去,我那时丝毫无离母之忧,每天忙着上课,和朋友们玩得不亦乐乎。周末的下午是我最爱的语文课,正摇头晃脑、兴致勃勃地跟老师念着:“大大海啊蓝蓝的天,蓝蓝的海上白白的帆......”,姥姥在教室旁边敲窗,冲我挤眉弄眼,招手让我出去,我念的兴起,不想出去,就装着看不见。姥姥直接和老师说了,我没办法不情不愿地噘着嘴跟着姥姥回了家,一见我妈就来了一句:你怎么又来了?我妈眼圈当时就红了,姥姥就在旁边劝,又说我:你妈想你了,快坐你妈旁边哄哄。我虽然扭捏地坐过去,心里却觉得我妈有点矫情。
小学二年级我家搬到城里,就去城里上学了,每年暑假去姥姥家是最快乐的事。远远地看见姥姥门前的大槐树的影子,我和我哥脸上便漾起笑来,一路小跑着过去,一边跑一边喊,“姥姥、姥姥….”姥姥在堂屋听见了,飞快的迎出来,手里拿着干净的毛巾,一边拍打我们身上的土,一边笑着说:“早上就听见喜鹊叫,就知道要来客了!”。
对门邻居家的孩子很快得到消息,一会儿就来串门了,我妈就从包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糖果,一一分给孩子们,大人在堂屋说话,小孩们就去院里玩。院子里有一个花池,花池里一丛很大的月月红,都快长成树了,我小姨小时候栽的,每年春天红色的花朵大大小小几十上百,馨香四溢、招蜂引蝶。月月红旁边有几棵小果树,记忆中总是不停的变,有时是梨树、有时是苹果树,我们在树下花间钻来钻去,姥姥就在旁边喊“岳妮,你别再摇树了,去年的树都被摇死了!”我可不信树会被摇死,门口的槐树怎么摇不死?因此每路过小果树总会偷偷的摇两下,果然第二年他们又换了。
院子里养着一只黄狗,那狗没有名字,就叫狗,每有残羹剩饭巧姨就来到门口,大声叫着“狗.....”,黄狗就摇着尾巴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津津有味的开始吃饭。家里还有一窝鸡,鸡窝就垒在供桌下面,上面贴着鸡鸭成群的春联,天黑就关进屋里为了防止黄鼠狼来偷。那窝鸡由一只公鸡领着,公鸡甚是厉害,估计觉得他才是看家护院的,我第一次到姥姥家,公鸡看我小,朴楞着翅膀就想来啄我,被姥姥呵止了,从此以后看见我总是一副不屑争斗的样子,趾高气扬、大摇大摆的走开。
姥姥家附近儿时的玩伴现在记起的有5、6位,对门的大红、二红,南边的胜利、解放,村头豆腐坊的小梅和他弟弟。大红、二红和我年纪相仿,两家大人又交好,因此来往比较多。只要在门口一喊,大红、二红就鱼贯而出,手里拿着石子或毽子,毽子有一系列规定动作,甩、踢、别、拐,踢得多者为胜。累了我们就抓石子,石子有5个,均磨得光滑圆溜,找一平整地面就可开战,将其中一子高高抛起,石子下落之前用同一只手很快的抓起地上的石子,再接住下落的石子。难度分1子、2子、3子,最高到同时抓接住5子。
胜利、解放的父母农闲的时候喜欢唱戏,卧室墙上挂着花花绿绿的戏服,临河乡是豫南,挨着湖北,家家户户平时不唱豫剧,唱评剧或越剧、黄梅戏。过年的时候胜利、解放的爹妈便扮起来了,到各个乡巡演,他妈长相俊俏,扮的是花旦,他爸扮的老生,唱的最好的是花为媒、西厢记。小梅比我大几岁,人温柔可亲,她家是开豆腐作坊的,每次见我总让我们几个小的去她家喝豆浆,进门院子里就是一盘石磨,一头驴蒙着眼睛围着磨盘打转,小梅她妈一边赶着驴一边用扫子将磨盘上的黄豆扫进磨眼里去,小梅照例是在灶前烧火,他爸把磨好的生豆浆一桶一桶的倒进锅里,又不断的从锅里揭出一张一张的豆皮来。
我们喝完豆浆便偷偷的叫小梅出去玩,她妈听见了就说:你们去玩吧,小梅还要烧火呢,小梅只好无奈的看我们一眼,呶嘴让我们先出去。
豆腐坊的锅从早烧到晚,小梅和我们玩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我们又开辟了一个新的玩处。村西头有家人逢集时出摊租小人书,小姨和他家孩子是同学,没事的时候我便央小姨去找他同学借小人书看,到他家里,床底下拉出一个木头箱子来,箱子里满满都是小人书,什么封神演义、水浒传、红楼梦、三国,还有铁道游击队、雷锋的故事、三毛流浪记,只能在他家看不能拿走,我和大红、二红便蹲在地上一本一本的翻看起来,记得最喜欢看的是红楼梦,故事到觉得平常,尤其喜欢插图,亭台楼阁、绿树芭蕉,一个个身着华服的公子小姐穿梭在假山水榭之间,宛如人间仙境。看着看着不知日之将暮,远远传来姥姥喊回家吃饭的声音,只好恋恋不舍的回去。
暑假的晚上都是闷热的,我们跟着大人搬着躺椅,拿着凉席,去村头凉风。大人们开夜谈会,小孩们去捉萤火虫,夏天里萤火虫很多,一闪一闪在草丛中飘来飘去。捉几只放在酒瓶里,第二天他们就死了,小姨说,萤火虫是吃露水的,家里养不活。夜谈会最惊险刺激的便是讲鬼故事,只要一个大人说开了头,故事便一个接一个,越说越精彩,听得最多的便是夜遇女鬼的故事,一个电影放映员半夜放完电影骑着自行车回家,路上遇见一名少妇,像是刚看完电影的样子,说要去某某庄,想搭一下车,放映员一听正好顺路,那个庄也是经常放电影的地方,便让她坐上自行车后座,快到的时候喊该女子下车,没人答应,扭头一看后座上空无一人,后知后觉的想起该女子脚穿一双红色的布鞋,路上还经过一片老坟地,我们老家有去世的年轻女子穿红衣红鞋的习俗,不由后背发凉,赶紧蹬车回家了。大人们听得性起开始纷纷猜测该女子的来历,小孩子早已吓得几哇乱叫,一边捂住耳朵一边往大人怀里钻,又想听又不敢听,在大人怀里猫着,慢慢的就睡着了。
到了7、8月份,豫南池溏里的莲蓬、菱角还有鸡头米就都开始成熟了。我们由巧姨领着,拿一个家里洗衣服的木盆,下菱溏摘菱角去。到了溏边,2小孩一个盆,用搓衣板划着,划到溏中间,菱角秧都在水面飘着,须根与菱角都躲在叶片下面,捞起一个叶秧子一翻,露出一个个翠绿的菱角来,有2个角的、3个角的,还有4个角的。把大的摘下放入盆中,剩下的秧子往水里一扔,菱角秧又顺流飘去,继续生长。我们在木盆里坐着,一边摘一边吃,鲜嫩的菱角适合生吃,把青绿色的皮剥开,里面是雪白的菱角仁,放嘴里一咬,满口脆甜,汁水四溢。老一点的适合拿回家煮着吃,煮熟的菱角变成黑色,果肉老一点的比较面,嫩一点的比较脆,又是一种风味。
鸡头米又叫鸡头菱,在豫南也广泛种植。大大的像荷叶一样的叶片铺在水面上,鸡头菱的尖角在水下把叶片顶起一个个小小的突起。摘下一个,浑身是刺,一头尖一头圆,就像一个绿色的鸡头。把鸡头用刀刨开,里面是一颗颗饱满的红色坚果,这坚果有的地方叫芡实,滋肾健脾,拿回家用水煮至颜色变成褐色,放在双唇间像磕瓜子一样磕开,里面是象牙白色的鸡头米,嚼之软糯生津,唇齿留香,是南方人夏天最喜欢的零嘴之一。
80年代初,随着人民公社逐渐取消,商品交易也渐渐频繁起来。临河乡是遇双逢集,遇单闭市,集市就在乡里一条主要道路的两边。等到逢集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十里八庄的农民都推车挑担,把水里打的鲜鱼活虾,地里收的粮食青菜、家里编的竹筐提篮,圈里养的鸡鸭牛羊,都肩上扛着、背上挑着,手里提着、嘴上撵着,纷纷赶去集市上卖。那时候姥爷一大早就挑着货担去集上出摊,姥姥也不闲着,因为口齿伶俐能言善辨,在羊市上找了一份羊经纪的活,土话叫牙纪,就是中间商,撮合买卖双方收取佣金的人。牙纪在解放前是男人干的活,解放以后男女平等就没有那么多规矩了。姥姥收拾的干净利落,一双小脚在羊市里穿来穿去,胳膊上搭着一个雪白的毛巾,盖住手,只用手在毛巾下与卖家买家交涉,每谈成一笔生意回去都得意半天,晚上一准有焖罐肉吃。
巧姨那时候17、8岁,生得浓眉大眼,脸上总是透着健康的红晕,一条又黑又粗的麻花大辫子,在身后甩来甩去。我常常跟着巧姨去淮河边挑水,巧姨挑着担在前边走着,我拿着装着青菜的竹簸箕在后面跟着,到了淮河边,从高高的河岸下去,旁边是一个码头,常年有摆渡船在河边靠着,等人齐了再走。巧姨在河边洗菜,我就在旁边玩,河里有时有淘沙船,有时有放鸬鹚的小船。淘沙船上经常住着一家人,船上的竹竿上晾着衣服,还有人在上面生火做饭。放鸬鹚的船来的时候,我就会央小姨在岸边多待一会儿,那鸬鹚都又黑又瘦,黑而发亮的羽毛,脖子里系着一根带子,扑闪着翅膀在船舷上站着,等小船到了深水区,船老大用竹竿将鸬鹚撵到水里,鸬鹚一击入水,再上来时嘴里往往叼着小鱼,船老大一把捏住鸬鹚的脖子,将鸬鹚嘴里的鱼吐出来,又扔回水里去,如此循环往复,不一会便捉了小半仓鱼,船老大见鸬鹚累了,就从鱼堆里捡出较小的鱼,高高抛起,扔给鸬鹚抢食。
1990年,淮河两岸塌方严重,政府开始堤坝治理,姥姥他们村也在拆迁之列,政府赔了一些钱让搬到镇上去。大槐树树龄太大,肯定是挪不活了,小姨执意把月月红迁走,几个精壮年轻人又是挖又是砍,终于把月月红连根带土迁到分的三间砖房前,安置房各家各户都是一个样子,一排排的列在路边,没有院子也没有花池,月月红经此一变元气大伤,虽然第二年勉强尽力的开出几朵小花,但再也不复往日蓬勃艳丽的样子,我的童年记忆也随着老屋的不复存在渐渐的随风散落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