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兰

我叫谢春兰，来自一个偏远的小村镇。我的父亲，是村上唯一一个小学的校长。在我十六岁那年，他得了肺结核，死了。关于这肺结核是怎么得的，村上的人们众说纷纭。不管怎样，父亲生病前，我家还是被尊重的，父亲得了病之后，大家避之而不及，生怕被染了病。在我心里，父亲是因为过分操劳去世的，是为了他的学校和学生们，也是为了我和弟弟。

父亲去世后，我就再没读书，去魔都打工了。一则是为了弟弟上学筹学费，二则，我再也忍受不了那里。我的好朋友在我父亲生病后，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他们都像逃避瘟疫一样，逃避着我们。母亲带着弟弟去了娘家，当然也是不受待见的，但是至少有大舅他们护着。而我一个人寄宿在魔都城郊的姑姑家，换了一份又一份工，受了一个又一个白眼。

从那时起，我就渴望着，有一个强大的人，来保护我。

直到我碰到了虎子。那天，我在街上发小广告。他和一帮男孩子在我对面的报摊旁边闲逛。我还记得他会时不时地看着我。忽然起了一阵狂风，街上一阵乱，我大意了一下以为是风在作乱，没看到城管来了。等到我准备跑路已经晚了。这时虎子冲过来，搂着我就走，还把我那个装满了小广告的背包背自己身上了。

打那以后，我就跟他好上了。他人很仗义，就是脾气不好。一不高兴就吼。虎子他爸是过来打工的，给虎子在民工学校读到初中毕业，挺不容易的。虎子有个好，喜欢琢磨吃。到别处早点店看了看，回来就有了主意。于是我们借了点钱，一起卖早点。

我们的早点铺子生意还不错，忙忙累累地过了几年，也攒了些钱。本来我想雇个人，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或者在附近租个房子，不用跟他爸妈还有好几家挤在一起。我更想把证领了，办桌酒席，让我也能抬起头来做人。可他听说有朋友在搞基金，稳赚一大笔，就把钱全投了进去。结果那人拿了钱就没了影。我哭了很久，虎子的脾气打那以后更差了。

直到去年，我怀孕了，还得起早摸黑地打理早点铺。那时，我一闻到豆浆味儿就想吐，可虎子却总在最忙的时候不见人影，等到中午才回来。我还不能问，一问他就瞪眼睛，可吓人了。他爸妈说他去谈生意了，可我不信。谈生意就谈生意呗，为啥一问就吓唬人？

等到孩子出生，是个儿子。刚生那几天，虎子对我挺好的。他说，这小子的眉眼长得像我，好看。他还买了酒酿，给我下奶。那几天，虽然很累，真的很幸福。

他爸妈也很高兴。只是地方太小了，小孩子一哭，全家人都被吵醒，另外几家还会骂骂咧咧的。我真的想搬出去啊。可是一谈钱，虎子就瞪起那双血红的眼睛。我们辛苦挣的钱呢？都跑哪儿去了？

后来，我长了心眼。每天进的帐，我都会记在一张小纸条上。到了月底，我算了下，一个月进账几万呢，可我问他钱跑哪儿去了，他不说。我跟他讲，他要是不告诉我钱的去向，我就不干了。那晚，我跟他吵得很凶。最后，他把我推倒，拿脚踹我的脸。我记得流了很多血，多得都被自己的血噎着了。他那晚什么难听的都骂出来了。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我的头很痛，我的脸更痛，我的心最痛。

我早把他当作自己最亲的人，当作自己的老公，可是他却是个野兽。

那天晚上，天气有很大的雾霾，阴冷阴冷的，街上车都不多，只看到建筑物上模糊的灯光。我什么都没带，只抱上了儿子，就冲了出去。他全家在后面追着骂，可是我很快躲到一个大广告牌后，儿子也没出声。我在广告牌后站了好久。哭也不敢哭，就站那儿，搂着儿子发抖。

后来我痛得厉害，又冷，有点撑不住，就走了出来。远远看到有个红十字灯，就过去了。等我推开大门，找到一个椅子坐下，后面的事情有些记不清了。好像有人把孩子抱了过去，我还死活不肯松手。

后来护士说，那天整个医院都传这件事。那晚据说我的血满脸满身都是，都湿透了孩子的衣服。我的鼻子被踢断了，还好我来得早，骨头也没碎，医生及时采取了措施。第二天，我醒来时，都不认识自己了。我的脸大部分是紫色的，肿得像足球，眼睛要很费劲才能睁开。医院真好，把儿子放在我身边，还给泡了点奶粉。

我看着儿子，心又开始痛。这要多大的仇恨，才会把我踢成这样。当年的那个仗义的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一个妖怪？

这时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带着医生过来，说是要跟我谈费用的问题。我一听就慌了，想着先糊弄过去，然后找个机会逃跑。可是逃跑，跑到哪里去呢？我当时忍不住，哭了。只是哭，啥也不敢说。这时候，隔壁一张床上的老太太发话了。她问那个干部多少钱，那人说要几千。我的心一哆嗦。可那老太太说，她来付。我从肿胀的眼皮缝里看过去，那个老太太好像手臂骨折了，慈眉善目的，老了还长得那么好看。

这真是雪中送炭啊。父亲小的时候，教我的第一个成语，就是这个。我一想起这个成语，就想起了父亲。眼泪又忍不住往下掉，眼皮更肿了。

等那几个人走了后，那个老太太问我家在哪里。我一开始不肯说，后来看看也没有别的办法，趁着周围没人，把这事儿讲了。那个老太太，下了床，走过来搂着我的肩膀，说了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就是这句话，支撑着我过下去。

很凑巧，老太太最后跟我一同出院，她让我去她家去住，反正她也是一个人。去了她家，我才知道，她是个华侨，儿女都在国外。巧的是，她的名字也叫春兰！

我从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有空调有浴室还有电脑，我居然还可以有一个单独的房间！我住了几天，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想着怎么报答她的知遇之恩。可是我有什么？她是个勤快的老太太，啥都不要我帮忙，还帮我带儿子。

终于那天晚上，我跟她说起我的心境。她问我做过什么，我说我过去开早点店的事儿。我说这儿附近啥都好，就是没有接地气的早点。如果开个店，肯定生意不错。老太太笑着说，她想投资跟我一起开店。我跟她说前面两年，我都为她干，报恩。我只要一点点钱养活我跟儿子。两年后我想要一半的股权。她答应了。我俩在小区出口附近租了个门面，小店就这样开张了。

店虽然小，事情却不少。一开始，我对原料的估计总是不准。准备多了，做不完，放久了就不新鲜了；准备少了，又会被提前卖完，丢了赚钱的机会。每天的客流又都不一样，还真挺麻烦的。我嫌这个问题烦，不想理，反正有钱赚就行了呗。老太太也看到这个问题了，那天晚上，她抱了本本子，用还没有完全恢复的右手颤颤巍巍地记录各种原料的存量。早上，她又搬个小板凳在我身边，抱着那小本子，说是记录每个时间段的销售。那些日子她总在电脑前忙活。过了俩月，她说可以算出每晚要准备的原料了！按照她的计算，效果还真的挺好，浪费明显减少了。这真是神了。

我跟老太太说，我想学用电脑记账算原料。老太太很高兴，手把手教我学电子表格。电脑还真有意思，渐渐地我能自己用电脑记账了。老太太接下来开始教我算原料。这可真是难倒我了。我看老太太的纸上写了一大堆数学公式，就马上说不学了不学了。可是她坚持要教我，说这个将来会很有用。数学真的好难。老太太却能把高深的数学讲得让我能听懂，你说神不神？你现在要是说平均数、方差、中间值啥的，我都能听懂。高斯分布我也懂的。即便这样，老太太那套计算神器我还是没学懂。她说没学懂没关系，知道会用就好。她还夸我能搞懂高斯分布，很有学数学的潜质。

那些日子，她还喜欢到其他早点铺子去逛悠，说是做调研。有一次她回来，两眼放光地跟我说，要搞个支付宝，这样就可以省去很多找零钱的时间。于是我们一起去看了几家靠近地铁站的铺子，他们都在用那个。我们捣鼓了一下午，第二天就把咱们的二维码贴出来了。还真奇怪，有了这个，我们的销售量上去了不少。

小店做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了。我基本上能够一个人应付过来。老太太说，她就不去看着了。我在店里的时候，她帮我看着我儿子，我就可以一心一意地忙店里的事。我回到家，看到她正在给儿子读西游记，儿子听得津津有味。我有点想我妈了。那晚上我带着儿子跟我妈视频，说了这位老太太的事。过了几周，我妈自己绣了两条真丝围巾寄给了老太太。

有天晚上，儿子睡着了之后，我去洗衣服，看见她戴着老花镜在客厅拿着手机在翻拍照片。厚厚好几大摞啊。我说我来帮她，她说不用。她放着很好听的音乐（据说是什么爵士乐），喝着葡萄酒，一张一张仔细看着，慢慢做。她说她正在写回忆录，慢慢回味这些照片，很享受。她还招呼我一起看。

她年轻时真美，我跟她说。我们都是美丽的姑娘，她跟我说。

她带我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拿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描了一圈眼睛的轮廓，说我的眼睛很美。她跟我说，只要对生活充满信心，那么眼睛就会一直有光彩。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

那年秋天，老太太带我和儿子去她上过的大学校园参观。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大学校园。我心里好激动啊。她带我进了图书馆，我的天，那么多书，那么多电脑！我看到那些弟弟妹妹们在操场上跑步踢球，看着他们阳台上晒出的被子，我好羡慕。走在校园里，怎么说呢，好像我的魂被掏出来洗干净了似的，我特别好想学些啥，哪怕泡在校园里，洗洗我的魂也好。那天，我心里种下个种子。

十一月底，老太太的儿女带着他们的孩子们都从国外回来，说是要过什么感恩节。老太太把以前的照片放大了，放在镜框里，摆了一整面墙。那些照片，都是她跟儿女们灿烂的笑，我看了很羡慕。

那天晚上，我给他们张罗了一大桌子菜，他们都说好吃。老太太那天特高兴，还喝了好些葡萄酒。打我到这个家就没见过这么多人，小孩子跑来跑去的，还逗刚会走路的我儿子玩，可热闹了。大家都说了感恩的话，尤其是那几个小鬼子，中国话还说的挺顺溜。轮到我，我太激动了，眼泪水哗哗地流出来，语无伦次地感谢老太太的大恩大德。之前，我就没见过老太太哭过。那晚，她的眼睛里肯定是有泪花的。

第二天早上，我准备去店里。临走时敲老太太的门。可她不应。我敲了好多声，后来我慌了，开门进去，她已经没了呼吸。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的魂，有一部分也随着老太太去了。

后来医生说是心肌梗塞。可是老太太一直都很健康，除了那次手臂骨折。天天走路打太极锻炼身体。我的救星我的大恩人就这么走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可是她却完完全全改变了我的人生。

老太太是个很仔细的人。她生前早就立了遗嘱。有一份是给我的，那就是我们的小店。追悼会之后，我做了个决定。我打算追随我的理想，到大学校园里去生活。我把店盘了，把儿子送到我妈妈那里教育，然后凭着我开店的经历在老太太的母校竞到了一个小卖部的店面，同时报了成人高中和大专的课，开始了我新的生活。

遗嘱里，她让出版商把她的回忆录给每位家庭成员和我都印一份。拿到回忆录，我才知道，她跟我同一天生日，只是比我大了整整四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