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25岁生日是在东京过的。那天晚上雨下的很大。我和他坐在摩天轮的最高处,背景播着周杰伦的《世界未末日》。那是连着车厢音响系统的手机随机播放的歌曲。可是我听见的却是凄惨的破裂声。
他叫秋元浅野。是本土的日本人。我21岁一个人从美国来到东京。想一想,我当时真的是好勇敢。只学了一年的初级日语就拖着行李来到了陌生的城市。踏出成田机场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做的准备多么微不足道。我从机场到住宿附近的地铁算是顺利的。但出了地铁站我就如一走失的小孩,慌张的看着四周陌生的环境。我拦下了一位中年妇女,想询问一下巴士车站的位置。可惜就凭我那几句词穷的日语,最后还是毫无收获的谢了她,以免耽误人家太多的时间。我无奈的坐到了行李箱上面,拿出了纸地图摊在我面前。可是我的问题是我现在在哪儿?我要去的地方又在哪儿呢?就在我焦头烂额时,有人轻轻的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抬头看到的是一位长相清秀的年轻男子,穿着白色衬衫和西裤。白色衬衫已解到了第二个口子,一副刚下班的样子。他用英语问道:“Help?”
我当时见到一个能说基本英语单词的人都感激的想哭。我连忙拿出手机找到了地址给他看,满怀期待的望着他。看到了地址他皱了一下眉头。显然他对这个地方也并不熟悉。但是,如同所有的日本人,他一定要帮你到底。他在手机上搜了几分钟,然后指了一个方向给我,说要直走然后左转。我刚想拉起我的行李就被他抢先扶起了箱子。但他并没有放手。正好相反,他帮我拖着行李向指定的方向走了起来。当我追着他屁股后含着眼泪谢他时,他对我回眸一笑。他那一刻的笑仿佛永远雕刻在了我的心上。
他送我到了巴士站,同时也随我登上了那班车。因为刚到日本,日元硬币也看的不太懂。到了目的地,我站在巴士出口还在数硬币,后面有个人就帮我把路费投进了司机旁边的收费箱。转身一看,又是他。这举动如果在偶像剧里就会超级浪漫。可是作为一独自来到陌生国家的女生,他的热情真的吓到了我。我怕他所做的一切是有目的的。真正认识他之后,我才知道他原来就是那么喜欢无条件帮助陌生人,为自己添多少麻烦都愿意。最终他不仅把我送到了车站,陪我坐车,还把我带到了宿舍门前。
他对我笑了一下就转身离开了。他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那种笑仿佛是一束阳光,带给我一种柔柔的温暖。我就那样痴痴的看着他的背影。缓过神来他早已消失了。东京有三千万人;我想我不会再见到他。
可我们的缘分未满。两个月后我在自由之丘不起眼的转角咖啡厅又遇到了他。我第一个想法是跑上去打招呼,再次道谢。停顿了一秒钟,我忽然有种恐惧他早已忘了我。为了避免尴尬,我还是悄悄的坐到了最远的斜对角。点了一杯抹茶拿铁,我假装翻开了桌上的一本杂志,却一直在偷瞄他。因为是周日,所以他的穿着是休闲的:灰色T恤配牛仔裤和勃肯拖鞋。他面前摆着一台苹果笔记本,正在认真的打字。桌上的冰咖啡才喝了四分之一,但冰已全部化了。外面的世界貌似都被忽略了。这样偷偷观察了十几分钟后,一股强大的罪恶感涌了上来。他帮了我好大的忙我居然只会从远方猥琐的观察他,连上去打招呼的勇气都没有。半小时后,我的杯子见底了,我却没有迈向他一步。他停止了打字,正呆呆的看着窗外的街景。趁他视线移开了,我把我那杯拿铁和他那杯冷咖啡一同结账了。请他喝杯冰咖啡就当是我并没负义忘恩的小证据。
我刚走出了咖啡厅就有人追了上来:“对不起,前面那位小姐!”
虽然不知道那个声音是否在叫我,我马上收住了脚步。转过来时我差点撞上了一个穿着灰色T恤的胸脯。
见到我脸的那一刻他愣住了。接着他的嘴角翘了起来,瞳孔内似乎也点缀了几颗星。“你好,迷路小姐。”
我腼腆的回了一声:“你好”。说完,我忽然反应过来他后半句话中带着嘲笑,所以加上了“GPS先生”几个字。
后来,我们围着小区散步了一个多小时。他买了两个雪糕,一个巧克力味的和一个抹茶味的。我们一边吃着一边用奇葩的日英混语聊天。有时他听不懂我的英语我也听不懂他的日语。我们会在彼此的表情中寻找线索。无奈的我们会扑哧的笑出来。那不是隐瞒尴尬的笑声,而是单纯被逗乐的声音。
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并约好了每周日下午在自由之丘的转角咖啡店见面。不,不是约会。我们答应做彼此的语言交谈对象;我来教他英语,他教我日语。
一个不留神,他已变成了我生活中无法缺少的存在。我们开始只会周六晚上聊一下,确定周日见面的计划毫无改变。但渐渐的,我发现他的名字总会悬在短信窗口的最上方。我们平均每天都会聊天,话题基本都是日常事。如果看到了漂亮的场景我会第一时间拍下来传给他。如果他目睹了好玩的事件也会跟我分享。当然,很多次我拍的不过是普通的街头,只为了找理由和他聊天。
还记得有一次他问我美国男生一般是怎么样告白的。我说美国男生很少会像日本男生那样告白。变成男女友之前会有一段约会期间。很多时候,两个人会自然而然的从约会状态发展到情侣状态;分割线基本是模糊的。他说能自然转换为情侣是因为两方同时默认了关系。可如果一方并不清楚另一方的感觉呢?那就需要一方鼓起勇气告白了吧。
他的告白并不浪漫。是我们两个在便利商店躲雨吃泡面时说的。他把一个抹茶麻糬放在我的手心对我说:“可以做我女朋友吗?”卧槽…这算是贿赂吗?知道我是个抹茶控就这么利用我的弱点?!所以…我答应了,因为我是抹茶控。
他带我走遍了东京,带我吃到了章鱼小丸子也享受到了精致的怀石料理。没有他我想我会早已迷失在东京的某个小巷子了。有一次,我在繁华的高岛屋时代广场走失了。他熟悉的背影瞬间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我站在了原地,望着周围陌生的脸孔,心里一阵慌乱。掏出了手机,我拨通了他的电话。熟悉的铃声在附近响了起来。“找到你了,迷路小姐。”他低沉的声音带着笑意从手机里传了出来。抬头一看,他正站在我面前,嘴角微微上扬。自从那天起,他的手总会最自然的找到我的。
他知道我是路痴,所以每次都是我站在原地,他来找我。有时候,我会故意躲在隐蔽的地方。等在原地打转的他拨打我的电话时,我会快速的出来,从背后抱住他。踮起脚尖,我凑近他的耳朵轻轻说:“GPS先生,你失败了。”他转身揉乱了我的头发,说“多好的GPS都找不到定不了位的目的地。”
他说得对。可是真正定不了位的目的地并不是我。
日本这个国家什么都好,就是工作压力离谱的大。每天望着满大街穿着西装的白领我都会觉得自己活在一部黑白电影里。上班时间还挺拔的腰板到了晚上也都枯萎的瘫在了地铁座位上。秋元也不例外。在新宿一家广告公司工作的他面临的精神负担比一般白领还要大。因为公司规模小,员工也不多,所以为了跟大公司比拼业绩而累得死去活来更是家常便饭。当然,秋元从来没有把任何负面情绪带进我们共同度过的时间。但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比如说他常常加班到很晚,常常在下班后在家捧着电脑工作。
交往两年半,我开始发现他精神上的改变。他的笑不再那么自然,灿烂。笔记本电脑的介入让我们的约会变成了三个人。我曾问过秋元为什么要到哪里都带着它,毕竟从来也没见过他用。这时,他会盯着手里的电脑包,眼神充满疑问,仿佛他想都没想过理由。随身携带电脑已变成了一种安慰,一种护身符。他沧桑了许多。刚29岁的人,头发都白了三分之一。
他不知道我去过他的公司。那天我做了便当,兴奋的奔到那家广告公司。面带着痴痴的傻笑,我刚要问前台服务员秋元的办公室在哪里就听见公司内处传来的声音:“你这策划设计是怎么做的?我们公司提出这样的成果你难道不觉得丢脸吗?你知不知道现在失业率多高?有多少人想要你这份工作?”
“对不起,我现在就从做。”
“出去吧。下班之前送到我办公室。”
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的人正是秋元。他低着头,盯着手里紧紧握着的策划。我不忍心叫出他的名字,也不想让他怀疑我听到了刚才的对话。把便当递给了前台的员工我就调头走了。
我试过让他和我分享他的烦恼。我是多么希望能帮他承受一部分负担。可是他永远都微笑的说他不想让他的烦恼影响到我的情绪。唯一一次,在他喝醉的时候,他搂住我,告诉我他是公司里最年轻的组长。因为年龄经常被其他年长的员工歧视。他拼着命是想证明他的实力。可是老板却从来没有给过他认可。
三年纪念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我永远会记着那一通电话。我连忙从床上爬了起来,换上牛仔裤就冲了出去。见到他父母的那一刻我是多么的狼狈。头发没梳,一路奔跑被风吹的简直像一疯子。妆没化,可就算化了也早被瀑布似的眼泪冲花了。我没看到那摔得粉碎的身体。没看到沸腾的鲜血染红冰冷的水泥地。可我宁愿看到。因为起码看到我的脑海里就会有一个画面,而不是上百个上千个的用想象力构造的画面。
在秋元的葬礼我见到了他的老板。我是多么想上去揍他一顿,揪着他的领子让他还我我的秋元。可是我没办法把所有的怨恨推到他的身上。谋杀犯不止他一个。日本的职业趋势,工作压力 ,和秋元自己都是共犯。我恨这一切。
葬礼后的第三个月我决定回美国。我没办法接着在这个他曾存在的地方生活下去。东京的一切都会唤起我们的回忆。
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个包裹。发件人是秋元浅野。
一个简单的纸盒子里面装着一个GPS。和一封信。我记不起大部分的内容,也不敢再读第二遍。我只记得最后一句话:“迷路小姐,让它来取代我吧。”
我恨他。我真的真的恨他。恨他偷走了我三年,偷走了我的爱,偷走了我的快乐。而留下的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黑屏幕。
25岁生日,我坐在摩天轮里,看着对面的GPS。到了摩天轮的顶点,我用颤抖的手第一次按下了GPS的开关。但屏幕很快就模糊了。
GPS里面存了248个目的地。有些是我们曾去过的:“遇见迷路小姐”,“免费的冰咖啡”,“你最爱的抹茶”,“无法定位的你”。我们3年纪念日去的餐厅被存为“对不起,我爱你”。剩下的目的地都是他曾提过的但我们还没机会去的:“我的秘密基地”,“带你去滑雪”,“最好吃的抹茶泡芙”,“不要忘记笑”。
我点开了“祝你生日快乐”。原来就是这里。他说过,我25岁生日要带我来坐摩天轮,在最高处祝我生日快乐。我无奈的笑了。死了的他还是做到了。
我把一周后飞去美国的机票退了。
我用两年的时间走遍了GPS里存的所有地点,除了一个:“迷路小姐,忘了我吧”。而我现在正站在那个地方,东京成田机场的二号航站楼。
迷路小姐和GPS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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