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慢慢长大，生我们的这片土地最初的模样便模糊了起来。有一天，当我们捏着城市的高深与繁华，带着怜悯，用旁人一样的眼光，俯下身子审视这块土地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尽管有一天，你可能极想重新融入它，它却未必热情如初地接纳你。
故乡就是，当你在一无所知，一无所有的时候努力挣脱她的安静与萧索，义无反顾离她而去，满心欢喜投入熙熙攘攘的都市人群。最终，当你累了、倦了、迷茫了，你却开始迷恋她的单纯与清幽，要死皮赖脸抱着她，甚至于哭得颜面尽失，只为了找回你离开时，她目送你的那一眼温柔与炽热。
读莫言的《白狗秋千架》，偶尔会吃吃地发笑，笑过之后便是无尽的凄切与悲凉。意外瞎了右眼的“暖”像精神鸦片，让我难以释怀，读过两遍，内心依然颤抖。每每放下书本，随之而来的是莫名的茫然与无助，便不自觉地读上第三遍、第四遍...,然而每一遍都是全新的体验，看似一样而又不全然一样，我被囚禁在这方寸里，一遍又一遍地分裂着，无数个我生长着，蔓延着，占据整个屋子，爬出窗外，延伸至空中和远方。
山东高密东北乡距我家乡几千里，民风可谓千差万别，但是莫言笔下的“暖”却似曾相识，她似乎来自一个并非虚构的世界。我虽不认识她，却十分确定，我曾见过她，并和她有过一些交集。或许这正是莫言小说的可怕之处，他在不知不觉中，把我引入一扇门，门内摆设着喜、怒、哀、乐四样物件，每样物件都连着一根叫做命运的绳索，绳索浸泡在由汗水、泪水和阳光交织的池子里，牵着我通向另一道门，那门里有我生命中见过的所有人和我的种种经历，一旦我与它们对视，我的世界里便在莫言笔下呈现出似曾相识的故事来，真真假假，让我难以分辨，瞬间把我分解成无数个我，每一个我都漂浮在空中，静静地看着地上发生的一切，忽明忽暗，忽远忽近。
当我靠在床沿，拧开台灯，泛黄的灯光投入我眼睛以下部位，打开这本短篇小说集，翻开这篇《白狗秋千架》，我便忘了身边的世界，而一头扎进高密东北乡的高粱地里，鼻子里满是汗酸味，似乎在这南方湿冷的寒冬，我身上穿的是一件轻薄的的确良衬衫。汗水正顺着我的发根、脖颈、脸颊和背脊不断望下淌，让我迫不及待奔向石桥下清清的河流。
小说只有一万多字，我却足足用了两个小时去品读。几乎每隔两千字，我就停顿下来，安抚内心的波澜，闭上眼深深回味，生怕错过哪怕一点细节。我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摇摇晃晃，跌跌撞撞，一步三退，找不到重心，双脚使不出劲，却又倔强地对抗着地球引力，始终满眼好奇，所有进入视线的物品都是我未曾见过的宝贝，我睁大双眼使劲地贪婪地瞧着，努力去辨认，迫不及待去吸收。我在莫言构造的世界里迷失了自己，却又乐此不疲，我变成了一无所知的孩童。
有时候，我明显错过了某个细腻的场景，于是，我回头再次咀嚼。譬如，主人公“我”走到桥下洗手洗脸的那一段，白狗用昏黄遥远的狗眼瞧着他，也下到桥下喝水，白狗因精神世界而外化的各种神态，我似乎变成了那白狗，我竟感同身受地揣摩它伸出狗腿撒尿的动作，这个动作看似无甚特别，却让我有一种不安与烦躁，我预感着即将发生一些让人不平静的事情。然后，我继续往下读，小心翼翼揣摩每一个细节，仿佛我是那个看着一切发生的见证人，我知道这是短篇小说，倘若我囫囵一会，就到结尾了，所以再次放慢阅读的速度，生怕结局来得太快，太突然。
我反反复复咀嚼“我”和“暖”在石桥上重逢时的情景，“暖”的刻薄、冷漠和她近似于戏谑的对话，每一句都如铁扎入我心。让我不禁捂住胸口，身心弥漫着尖锐的刺痛。不禁感叹:那得经历多大的绝望才有了这样的一颗心啊。她看似麻木，却恰恰是太过在乎，这内心的澎湃用脸上的波澜不惊和嘴上的轻描淡写自轻自贱来掩盖，这是一种过于悲怆的相遇，大悲无声！
读了大概七八遍原著，终于下定决心看一看2004年改编的电影《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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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如预料中一般失望，白狗不知道去了哪里，“暖”变成了瘸子，“我”的名字叫做“井河”，高粱地变成了稻田，哑巴被高高举到荧幕前。匆匆看完，强迫自己不再留恋各中情节，生怕破坏原著在我心中的凄切感。那种因失去眼球而深邃悲凉的面庞又回到我脑海，主人公的名字，我不大愿意把他叫出一个具体的名来，“我”这个第一人称就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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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对于影视作品完整性的考虑，一切应该有的结构都在视觉上强迫着加进去了，但是我想，残缺恰恰就是完整的，恰恰也是悲剧的美。“暖”的残缺右眼是一个强烈的视觉冲击，也是灵魂冲突，眼睛是人类的魂灵窗口，不是一只瘸腿能替代的。于是乎，我依然觉得，世上或许没有哪个高明的导演能够还原作者构建的物像世界，更勿论其精神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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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命运，该来的总会来，一样都不会少，想躲也躲不掉。但是，那个曾经姣好的面庞即便被岁月无情摧残，她仍旧是世间最美的物件，她刻画出灵魂的深度，把你的皮囊当做一个躯壳，终有一天你要脱掉那皮囊，裸身奔向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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