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娜塔莎是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夏日黄昏。光线昏暗的酒馆里,她用大提琴拉了一首巴赫的曲子,如果音乐有形状的话,那她的琴声就像是一片深栗色的丝绸,柔软,深沉,透明,没有来处,没有归宿——和她眼睛给我的感觉一样。
倘若那时的我身上仅有一分钱,我也会把它丢进替娜塔莎收小费的侍者的托盘里。可惜那时的我是因为没赶上最后一班车,又恰逢这样一场奇特的暴雨才跑进这家小酒馆里的。衣着狼狈,身无分文,口袋里只有一张被雨水浸透的车票——这就是我当时的情况——也可以说是现状。侍者越来越近了,坐在我前面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往里面投了些票子及硬币。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为了避免尴尬而离开时,坐在我旁边的一个身材臃肿的富商模样的家伙,非常阔绰地把一沓面值颇大的崭新纸票拍在桌上,巨大的响声足以让酒馆的每一个人都往他这里看来。
“娜塔莎小姐。”他那两片香肠一样的嘴唇蠕动着,“不知道这些钱是否足够让你陪我一晚上呢?”
在座的人们一阵唏嘘。那些钞票像是带有一股魔力般地把他们的目光紧紧吸住,然后就再也无法移开。富商悠闲地往后一仰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棕色的皮大衣裹在他身上宛如一个尺寸不合适的包装纸套在一个浑圆的皮球上。他脸上的笑容带着一种让人恶心的自信,仿佛舞台上的娜塔莎看到这些钱立马就会跑下来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想到这个场面我不禁一阵心寒。当时的我真有那么点觉得娜塔莎会走向那个富商,毕竟他拿出的那些钱足够维持像她这样的卖艺女子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更何况这样的事在当时并不稀奇。生存之下,其他的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
可是事实告诉我娜塔莎不是那样的女人。她只是微微一笑,用她那如夜莺一般宛转的声音轻轻说道:“恕不奉陪。”
尽管光线有些昏暗,但娜塔莎的面庞却在那一刻在我的视野中清晰起来。她的眼眸低垂着望向瞠目结舌的富商,脸上是淡淡的,带有几分轻蔑意味的笑容。她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王,坚定护卫着自己内心深处的一片净土,那不容任何污秽所侵染,也不会为任何权财所动摇的纯净之国。
然后的一瞬间,窗外劈过一道白色的闪电,然后便是宛如天空被撕裂般的惊天动地的雷声。硕大的雨点密密麻麻砸向灰色的街道,雾气氤氲中,世界之间的界限似乎越来越模糊,溅起的水花连成一片,黑色的雨伞连成一片,来往的行人的身影连成一片,所有流淌着的时间连成一片……光影迷离,富商的脸和侍者的黑马甲扭曲在一起,一切都模糊成了一团水雾,融进了无穷的黑暗中。
一切都消失了,唯有我和娜塔莎还处在这个混乱却清净的空间里。我的目光和她的交汇了,深栗色的丝绸自黑暗深处旋转着飘来,柔顺的质感拂过我的脸颊。娜塔莎还是那个表情——面对富商的不屑和轻慢,时间一直都凝滞在那一刻,我为她的坚决深感震撼和心动,可又是那一瞬间,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的熟悉感涌上我的心头。
娜塔莎小姐,我在哪里见过你吗?
当时的我很想这么问。但,又是短暂的一瞬间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然后,我看到富商站起来走向她。不顾侍者的阻拦,他举起他那沾满铜臭味的手伸向舞台上的娜塔莎。他拉着她往台下扯,她使劲反抗,可是以她的力气,一切都无济于事。一种莫名的急迫感促使我从椅子上腾地一下站起来向舞台冲去。场面混乱不堪,人们大吵大闹,可这一切都没能影响到我,当时的我脑子里只有一条弦,它紧绷着,上面刻着两个词——
救她。
可我没能做到。
她从舞台上摔下来,头着地。几乎是同一时间,她那年轻美好的生命也就此终结了。
先是死一般的寂静,几秒后,人群比先前更为喧闹。舞台前的富商有些慌张地左顾右盼,然后他转身迅速遁入人群,消失不见。没有人拦下他,甚至没有人指责他,他们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跑向那张富商之前落座桌子——上面堆满了零散的钞票。
只有我走向躺在地上的娜塔莎。我把她抱起来,她像是睡着了一样安静,但她后脑勺上流淌着的的粘稠液体告诉我——她刚从高高的舞台上摔下来了,从那么高的地方,还是头先着地。她死了。
就差一点,我就可以接住她。就差一点。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这个初次谋面的卖艺女郎的死产生这么大的反应。只是那种真切的、巨大的、像泉水一样的悲伤止不住地汩汩往外冒着,将我淹没,将我窒息。
可是奇怪……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感受,为什么和娜塔莎那轻蔑的表情一样,令我感到非常的……熟悉?
但我没有多想,那种令人疲惫的悲恸感再次像海浪一般铺天盖地地向我涌来。我本可以救她不是吗?只要我再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
我可以救下她。如果能再来一次……
一道惊雷劈下,刹那间,万籁俱寂。
一切又遁入了恍惚的黑暗之中,包括我早已混乱不堪的意识。
娜塔莎……
世界再次明亮起来时,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站在车站的大门口。没有酒馆,没有大提琴,没有鲜血,一切都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灰色的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雨丝,整个世界都仿佛被雨水氤成的雾气罩住,变成了一大块用毛玻璃做的水晶球里的精致摆设。我看了看表——四点四十五分,距我回家的那班车刚刚开走才过了十五分钟。
等等……四点四十五分?
我看着车站外的细雨,现在的它们并无磅礴之势。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我的车票,它还是崭新的,按理说它早被雨水淋湿了。这样的话……
也就是说——我回到了过去?!
闪电、暴雨、过去……我突然回想起学生时代看过的一本物理学著作,当时那个令我震惊不已,但很符合我当下情况的学说才刚刚提出。磁场干扰、时间回溯……难道一切都是因为那道闪电,才让两个相错进行着的时间线突然相交,而站在节点亦或是裂缝上的我,就背叛了时间而来到了过去……同时也是现在?
来不及震惊太久,一瞬间,娜塔莎的面容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对了!娜塔莎!我得去救她!一切都莫名其妙地重新来过,说不定这是冥冥之中的某种旨意或安排,所以我一定要把握好这次机会!那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我为什么会在第一次见到她后就爱上她,她那在这如此物欲横流的社会里仍然坚持着的自尊,那颗不恃权贵不崇金钱,甚至对此深深鄙夷着的纯洁的心。她是这个黑暗麻木的时代唯一鲜亮着的存在,她那独特的魅力甚至让时空都为之眷顾……我不能让她死,我一定要救她!怀着这样的决心我冲出车站,然而还没走几步,我又愣在了原地——
我不知道那家酒馆在哪里,我甚至不知道它的名字。
该死!我恨得牙根直痒。这下该怎么办?!当时为什么不看一下那家酒馆的名字?而且当时……我又为什么会走进那家酒馆?我努力回想,可是走进酒馆之前的记忆却一片空白,似是因为太过久远……不管了。我看看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和渐渐有些苗头的雨势——黄昏将至,看来我只能凭感觉慢慢找了。根据当时我走进酒馆的雨势,我应该也没走多远,所以那家酒馆应该就在这附近。
我开始没命的奔跑,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挤过面色冷漠的人群。天色越来越暗,霓虹接盏亮起,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外套。冷意袭骨,但我没有停下脚步。娜塔莎……那像深栗色丝绸一样的琴声就在我身前飘着,引领我走向那家酒馆,然后……
……然后?
然后怎么了?
我的脚步渐渐慢下来,但它仍然凭感觉向前小跑着。记忆开始模糊了,它变成一只鸟儿挥挥翅膀从我的脑海里飞起,只有从它身上飘落下来的羽毛在我心头挥之不去,让我意识到我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我的记忆试图追上时间,可我越是想要想起,记忆却愈发离我远去。正当我恍惚之时,一个水坑绊倒了我。仅是这样一个摔跤,却让我感觉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好累。真的好累。
这个样子……已经多久了?也就是第一次啊。
可我为什么……会觉得这么累。
铺天盖地的雨水像是渗进了我的脑子里,把我本就混乱不堪的记忆搅成一团面糊。酒馆、琴声、丝绸、暴雨……我努力想把一切都捋清楚,可一种无形地、不可抗拒的力量紧紧钳住了我的思绪,使它滞留不前,并渐渐淡却。我很害怕,因为我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我总觉得这种事在我身上发生了不止一次了。有什么东西在被时间的洪流湮没,然后被冲到我无法到达的地方,让我再怎么挣扎也无法触及到它……有一件事情曾深深根植在我的脑海深处,可现在它正在逐渐消逝。我不想忘记,但是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
意识渐渐清醒了。
这该死的鬼天气——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衣裤因为刚才那一摔湿得更彻底了,很好——现在我更像一个落魄邋遢的青年流浪汉了。我抹了一把眼睛,望向四周,映入眼帘的尽是些陌生的建筑。我一下有些恍惚——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仔细想想,我好像是因为没赶上最后一趟车。我从口袋里掏出我的车票——现在的它和一团面糊几乎没两样了。
之后的记忆……一片模糊。
难道是刚才那一下给我摔懵了?
来不及多想,越来越大的雨势和空中闪过的一道电光提醒我得赶紧找一个安身的地方。说不定等我找到一个有暖炉的地方蹭上几分钟的热气后,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一抬眼,一家小酒馆就在不远处的街角。阵阵悠扬的大提琴声从里面传来。
那里看上去很暖和啊。我裹了裹外套,走了进去。
昏暗的吊灯下,舞台上的卖艺女郎站在暗黄色的光圈里,她的双眼望向一个空茫的方向,那个地方因着她的目光而让人觉得非常遥远和美好。她正用大提琴拉着一首巴赫的曲子。她的琴声让我联想到丝绸——一片深栗色的丝绸,柔软,深沉,透明,没有来处,没有归宿。像她的眼睛一样。
我莫名迫切的想要知道她的名字,于是我问了站在一边的侍者。
“——娜塔莎。”
大概是16年平安夜写的。当时听了一首后摇然后就产生了这么个脑洞……
本来是个投稿但被退了……原因是内容不完整……确实不怎么完整……
找个地方放放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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